新華社記者曾訪問以色列 稱沙龍見到的首個中國人

作為新華社常駐中東地區的記者,我從去開羅赴任那一天起,就憧憬著到以色列去採訪。以色列本來是個開放的國家,可是,在中國同它建立外交關係之前,我們卻一直視之為不可涉足的禁區。

 

1989年3月,我抵達開羅剛一個多月,就接到新華社總社從北京發來的通知,要我做好訪問以色列的準備工作。

 

4月13日,我收到由外交部外交信使帶來的新華社總社函件,函件説:總部在紐約的美國猶太人社團關係理事會邀請你和錢文榮(新華社聯合國分社社長)于5月初訪問以色列,一切費用由該會負擔。此事已報請中央批准,請即在以色列駐埃及使館辦理簽證。4月19日我又收到總社的明碼電報説:請你于5月10日從開羅直飛以色列。機票已由邀請單位訂購,可在開羅的西奈航空公司提取。

 

記得在1988年年初,我的前任、新華社中東總分社社長穆廣仁得到國內特許後曾到約旦河西岸採訪,實際上也訪問了以色列,但卻沒有受命同以色列官方接觸。而錢文榮和我是首次以中國記者的身份正式應邀訪問以色列。我們當時就猜想,出面邀請的是美國猶太人組織,而背後策劃的可能是以色列外交部。他們想通過新華社記者的公開報道,增進中國民眾對以色列的了解,同時他們也想通過內部報道,使中國決策層知道以色列政府在兩國關係正常化問題上的真實想法。

 

先期抵達以色列的錢文榮告訴我,新華社總社認為這次採訪非同一般。對以色列這樣一個極為特殊的、沒有外交關係的國家,在了解其政治、經濟和社會情況外,兩國關係正常化問題最為兩國、甚至國際社會所關注。因此,了解以色列方面,特別是以色列領導人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是我們這次採訪的主要任務。我們抵達耶路撒冷旅館後發現,雖然由美國猶太人組織的代表陪同,但出面接待、宴請和安排日程的卻都是以色列外交部高官。我們馬上感覺到,雙方對這次訪問的真實意圖,很可能是不謀而合。我清楚地知道,我來到的是一個陌生而神秘的國度,一個一直被我們視為禁地的國度,一個長期以來不準在外交場合或國際會議上與其人員接觸的國度。

 

事情很快就得到證實。5月10日中午,作為主人出面宴請我們的,不是美國猶太人組織的代表,而是以色列外交部總司長魯文·麥哈夫,中文名字叫麥宇仁。他曾任以色列駐香港總領事,秘密訪華,探索“打開中國外交之門”。現在,他是外交部二號人物,直言要安排我們會見“政府的大人物”。

 

我們採訪的第一個以色列領導人是現在的總統、時任副總理兼財政部長的西蒙·佩雷斯。走進他在特拉維夫的辦公室,他一邊同我們緊緊握手,一邊風趣地説:“歡迎超級大國中國首次派人來我們這個小國訪問,這是我第一次會見中國人。”落座後,他誠懇地表示,中國有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大國之一。以色列建國之父戴維·本·古裏安早就預見到中國的復興。以色列是世界上最早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家之一。你們不是我們的敵人,我們也不是你們的敵人。我們兩個國家和兩個民族之間沒有任何理由保持敵對關係。最後,他直截了當地建議,非常希望兩國儘早實現關係正常化,兩國在正式建交之前可以在農業、科技、文化、旅遊等方面先進行交流。

 

兩天后,外交部長摩西·阿倫斯會見我們。他是總理伊扎克·沙米爾總理的親信,他説:“兩國關係近年有發展,但非常非常慢。如何加快步伐,完全取決於中國方面。如果中國説今天晚上實現兩國關係正常化,我們當即就會回答‘同意’,並馬上簽字,5分鐘之內就建交。”

 

我們本來同以色列外交部約定,這次屬“內部訪問”,不作公開報道。但他們可能是出於“擴大影響”的考慮,當即就把“中國官方記者首次訪問以色列”的消息發佈出去,引來很多以色列記者前來採訪。

 

我離開以色列抵達開羅後就向北京發回訪問報告:以色列出於政治、外交和其他方面的需要,急於同中國實現關係正常化,建議從加強民間性交流開始。同時,向國內報告:我們訪以之事已經公開化,阿拉伯國家反映平靜。

 

1990年年底,海灣危機已歷時三個多月,作為中東地區的一個重要國家,以色列對海灣形勢的看法和評估值得重視;以色列對中以兩國關係的發展也需要進一步了解。徵得國內批准後,我同總分社記者水均益於12月中旬到以色列採訪,其間採訪了沙龍。

 

為全面了解以色列對海灣危機的看法,我們提出採訪持有三種不同政見的以色列領導人:已離開聯合政府、以溫和派著稱的工黨領袖佩雷斯,已由外交部長改任國防部長的阿倫斯,曾任國防部長、時任住房部長的著名鷹派將軍阿裏爾·沙龍。以色列外交部按照我們的要求,均作了週到的安排。但是,佩雷斯和阿倫斯的關注點均是兩國建交問題,只有沙龍願意談中東的戰事。

 

沙龍當時兼任移民住房公司董事長。我們是在特拉維夫的董事長辦公室採訪他的。辦公室門口站著荷槍實彈的警衛人員。他們堅持要檢查我們的手提包,並要將照相機的快門按動一下。這是檢查其中是否暗藏炸彈的通常做法。

 

檢查完畢,我們走進辦公室,只見一張淺咖啡色的辦公桌前,坐著一位滿頭白髮、紅光滿面的大漢。這位體重據説有120公斤、綽號叫“推土機”的“猶太之王”站起身來,滿臉堆笑,客氣地請我們落座。我們説明來意,先就中以兩國建交聽取他的意見。他説:“你們是我第一次會見的中國人。我希望兩國儘快建交,也願意前往中國觀光。”

 

因為採訪時間限定為45分鐘,我們必須分秒必爭,他作為軍人最關注海灣危機問題。我們直言:“世人對閣下毀譽不一,但你終歸是以色列一位出色的軍事指揮員。你是否就從這個角度談談對伊拉克和海灣危機的看法?”沙龍對伊拉克的軍事實力瞭如指掌。他一口氣向我們説出了伊拉克軍事方面的一系列數字。他的結論是,伊拉克的軍事力量屬於世界最強大之列,且隨時處於戰備狀態。對以色列、中東乃至全世界來説,海灣危機最危險的結局是伊拉克的戰爭機器完好無損。對中東國家來説,這場危機無論是政治解決還是軍事解決,都將引發一場大地震,迫使各國發生這樣或那樣的變化。

 

談到阿以衝突,這位被稱為“以色列最強硬的極右翼政客”説,中東問題的解決涉及阿拉伯世界民主化、停止中東地區的軍備競賽、合理使用中東地區包括水源在內的自然資源、解決阿以雙方的難民安置等一系列問題。他認為,這些問題相互關聯,糾結在一起,短期內不會解決,而建立巴勒斯坦國根本行不通,只能使問題更加複雜化。

 

沙龍被有些以色列人稱為“不懂政治的一介武夫”。但從他同我們的談話看,他還是懂政治的,只不過他的政治是維護特定集團利益的特定政治。他的談話明確地展示了他的軍人作風:坦率果決,觀點鮮明。對我們提出的每個問題,他都明確而詳盡地回答。當他的秘書走進辦公室時,我們的採訪已進行了一個多小時,超過預定的時間。臨別時,沙龍邀請我們下次來訪時到他在以色列南部的農場度週末,聽他拉小提琴,看他夫人作畫。

 

1991年10月,中東國際和平會議在馬德里召開,阿以關係有所緩解。在此前後,蘇聯和一系列東歐國家同以色列恢復了中斷20多年的外交關係。這在客觀上也推動了中國同以色列關係正常化的進程。

 

10月份,以色列外交部代表團訪華。我外交部發言人在答記者問時公開確認了此事。這是我方首次正式確認中以兩國之間在北京有“官方接觸”。以色列報紙稱之為“兩國關係中近幾個月來邁出的最重要的一步”,“兩國關係正常化只是時間問題了”。就在這個時候,新華社總社重提在耶路撒冷儘快建立分社問題,主管部門很快批准。徵得總社同意,我同總分社副總編輯周則鑫于11月底抵達耶路撒冷。

 

經過幾年的談判,中以建交確實已提上日程。以色列外交部的朋友們非常高興,特意安排我們採訪政府總理伊扎克·沙米爾。一到他的辦公室,沙米爾首先詢問xinhua(新華社)如何發音。這位一向以嚴肅和拘謹著稱的老頭兒,這時莞爾一笑,自我解嘲地説:“對貴國了解得太少了。這是我初次會見中國人。”隨後,他明確表示:“猶太民族和中華民族是世界上兩個偉大的、歷史悠久的民族,應該有正常的交往。我們希望兩國儘快建立外交關係。”後來得知,其時兩國政府已原則同意第二年年初正式建交。

 

1992年1月24日,中以兩國在北京簽署建交公報。這樣,以色列從1948年建國,新中國從1949年建立,經過40多年艱苦曲折的歷程,兩國終於走到一起。

 

(作者高秋福,曾任新華社副總編輯和副社長,中國中東學會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