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憶老舍:我尊敬的長者與朋友

老舍墨寶 徐玉芹 攝

 

我第一次見到老舍,是1935年,在青島。那年,他應國立山東大學之邀去任教,恰好頭一年,我成為該校第一屆畢業生,離開青島到山東臨清中學教書去了。雖然我沒有趕上受他的教導,但我和老捨得關係,是在師友之間。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們的友誼越來越深厚,到後來,成為親密的朋友,尊師之感全沒有了。

 

青島,因為山東大學在這裡,聚集了不少有名的學者、教授和作家。由於愛好相同,情感融洽,老舍、洪深、王統照、吳伯簫、趙少侯諸位,我們趁暑假的機會,不時聚在一道談心,並辟了個小小的文藝園地《避暑錄話》,附在《青島民報》上。我和老舍相識、相交,至死不渝,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1933年7月,我的第一本詩集自費出版了。一個無名小卒想出本書,比登天還難。這本《烙印》由聞一多先生寫序,王統照先生做出版人,他們兩位既出了力,每人還出了20元錢作為印刷紙張費用。出書不久,在當時影響很大的《文學》雜誌上,一期刊登了兩篇評介文章,一篇是茅盾先生寫的,另一篇是老舍先生寫的。老舍評詩,不但別人,我自己也為之既驚且喜。評文也很別致,他説:“設若我能管住生命,我不願它又臭又長……我願又臭又硬。克家是否臭?不曉得。他確是硬,硬得厲害。”由於這兩篇評介,書店才接受了《烙印》這本小小詩集,我也算登了龍門——上了文壇。

 

當時我所以“驚”,因為我覺得老舍是小説家,對詩,特別是為“名流學者”所看不起的“新詩”,不但看,而且看了還要發表議論,實在是萬萬想不到的!以後的事實證明,我當時並沒有完全了解老舍,他不但是多面手,面面通,而且面面精!他的詩名,多少為他的小説和戲劇所掩蓋了。老舍也是詩人。他能詩,不只是才華上的,而是氣質上的。他新詩也寫,有長詩《劍北篇》為證;舊詩寫得很好,有才情也有功力。

 

有一次,我去拜訪老舍,他把我引到他樓上的寫字間裏,我們二人並坐,隨心所欲地漫談。他説,正在想寫一個洋車夫的故事。他並沒有談故事的內容,當時我暗中驚異,您怎麼了解一個洋車夫呢?不用説,這就是後來的《駱駝祥子》了。當時我對老舍既是著名作家又是大學教授的身份和聲譽,是欣羨而又傾倒的。他大概察覺到這一點,意味深長地説:“一家幾口,是要抓一個飯碗的呵。我這個‘教授’,肚子裏沒有什麼貨色,兩個禮拜,頂多兩個禮拜就倒光了。現蒸了現賣。有的作家當教授——”他伸出右手的兩個指頭,“哼”了一聲幽默地説:“兩個鐘頭就光了!”

 

1937年“七七”,我在北平聽到盧溝橋打響了抗戰的第一炮,10月間,我到了濟南,在警報的空隙裏,我去看望老舍。這時他在齊魯大學任教,離亂中更覺到友情的可貴。1938年三四月間,我從前線到武漢去。南京失守後,文藝界的朋友們雲集在這裡,自然也包括老舍。“絜青和孩子們在一起嗎?”我問他。他帶點感動地回答説:“沒法帶她們出來呀,誰照顧誰呢?”他微微向上注視著什麼似的,然後説:“國難當頭,抗戰第一,我們不能老把個人和家庭挂在心上呵!昨天,我在醫院門口看見一個從前線下來的傷兵,面黃肌瘦,半身是泥土和血跡,大腿被打穿了。他不叫苦,很鎮定地斜著身子,不能坐直。他忍著疼,不吭一聲。大家對他充滿了尊敬的感情。看看他這神態,我覺得我們的未來大有希望,種種個人主義的想法,太可恥了。”接著説:“我要用手裏的一支筆為神聖的抗戰服務,我不能到戰地去,已經很抱愧了。”他告訴我,“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簡稱“文協”)已經成立了,號召“作家下鄉,作家下廠,作家入伍”,“一個文藝作家,在這樣轟轟烈烈的偉大時代,不到生活裏去,試問,你能寫點子什麼呀?”

 

老舍,就是這“文協”的總務部部長。“文協”是個統一戰線的文藝組織,左、中、右派都有。老捨得擔子可不輕,好在有黨的領導,周總理親自指揮。統戰工作本來就不大好辦,何況“文協”這個民眾團體,經費還得仰給於人。所以,大家對老舍有一句評價:“外圓內方”。“外”不“圓”,就轉不動;“內”不“方”,就喪失了立場。

“文協”的會刊《抗戰文藝》,由老舍主持。出版文藝叢書,也是他負責。裏裏外外,大大小小的事,他是總管。這就得“任勞”,還得“任怨”。他的氣度比較大,能裝得下事,容得下人。但他辦事認真,不和稀泥。有一次,“文協”參加慰問傷兵,募集了一批書籍,臨出發了,出了差錯,老舍大生氣,當著大家怒斥做秘書工作的青年:“這是嚴肅的工作,不準你吊兒郎當,你是幹什麼的?誤了大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舍大發脾氣,以後也沒再見過。

 

1946年,抗戰勝利第二年,老舍即將去美,來信希望行前能和我見見面。於是便到離“文協”不遠的北方餐館“天霖春”去吃芝麻燒餅,一個人一杯小酒,其實是借酒話別而已。地角天涯,一別四載。在來信中,他説:“住在紐約,十里洋場,夠熱鬧的了,我卻一個人獨守空房,寂寞難耐。”從這樣幾句話中,可以體會出他內心的情感與況味。

 

1949年年末,老舍回國。他來看我,坐在小沙發上,絮談他在美國的枯寂,對祖國、朋友、家人的懷念深情。“回來一看,變化多大呵,真叫人高興!我覺得,好似心裏推倒了一堵墻……我的這條不大聽使喚的腿,好像也活便了一點。”我和老舍同住東城,同在作家協會工作,此後的17年,在會議場合,在他的家裏,時常晤面,不時過從。他身兼好多職務,多得連他自己一口也説不清楚,工作緊張,交往繁忙,座上客常滿,但是他那支筆,始終不停。

 

老舍愛朋友,廣交遊。他重友誼,不論地位、聲名的高低。老舍,對人生是樂觀的,興趣是多方面的。他喜字畫,好養花。他收藏字,自己也練字。他給我寫了三個小幅,二橫一豎。豎的寫的是“學知不足,文如其人”;橫的一是“詩人之家”,一是“健康是福”。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彼此不見面。彼此默默互相掛念。有一天早晨,電話鈴響。“我是老舍。”劈頭一句,聲音低顫。“我這些天,身體不好。氣管的一個小血管破裂了,大口大口地吐血。遵從醫生的命令,我煙也不吸了,酒也不喝了。市委宣傳部長告訴我不要去學習了,在家休養休養。前些天,我聽一位參加批判大會的同志説,其中有我們不少朋友,嗯,受受教育……”我與老舍相交幾十年,這是第一次,也是最末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他的電話聲,還在我心頭繚繞,噩耗突然來到了我的耳中。我心如刀剜,欲哭無淚。

 

烏雲飄過,仰望碧空,星光萬點。有一顆,亮晶晶的,那該是“老人星”吧?望著它,我遐思冥想,想起了老舍——我尊敬的長者、親密的朋友。

 

(臧克家,本文選自《友情和墨香》一書,有刪節,該書已由山東大學出版社于201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