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王堆漢墓帛書:大部分為失傳一兩千年古籍

國家一級文物素紗禪衣。這件身長1.28米、通袖長1.9米的素紗面料成衣,僅重49克,真正是“薄如蟬翼”,上海、北京的幾家紡織廠都無法複製這樣的工藝。

 

九子漆奩

 

1971年12月底的一天,長沙366醫院挖防空洞的民工發現,原來的紅色網格土忽然變成另一種非常疏鬆的土壤,拔鋼筋時帶出一股氣體,與點煙的火柴相遇,居然著了……由此,馬王堆三座漢墓赫然展露在世人面前。很多人依稀記得千年不腐的女屍引起的轟動——那是世界上最早真正以人工墓葬保護下來的軟體古屍,此外還有色澤飽滿鮮艷的漆器、工藝高超的絲織品。其實,馬王堆還有另一樣重要的東西——載有先人智慧的帛書。

 

今年是馬王堆漢墓完成考古發掘40週年。10月,7卷本繁體豎版《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由湖南省博物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和中華書局三方合作推出,這是我國首部完整的馬王堆帛書的釋文和註釋本,被譽為40年來帛書研究整理的“集大成者”。

 

湖南省博物館(下稱“湘博”)負責清理帛書的熊傳薪至今仍記得,裝帛書的黑色漆器盒分為五格,靠邊的一格裝有竹簡,大方格裏有一堆折疊的絲織品,“反面看去有書寫的字,絲織品的質地像豆腐一樣,好看不好拿。”

 

當晚,帛書裝在充滿氮氣的塑膠袋中被運往北京故宮。整理髮現,這批帛書達50余種,共計12萬多字,分別抄寫在寬48釐米的整幅帛和寬24釐米的半幅帛上,內容涵蓋政治、經濟、哲學、歷史、天文、地理、醫學、軍事、體育、文學、藝術等,相當於一個微型的“地下私人圖書館”,其中大部分是失傳一兩千年的古籍。

 

“高級拼圖遊戲”

 

在紙張普遍使用之前,絲帛是一種比竹、木昂貴的書寫載體。清華大學教授、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研究專家李學勤介紹,我國迄今出土過兩次帛書:第一次是上世紀40年代長沙子彈庫出土的帛書,唯一一件完整的帛書被賣到了美國,國內只剩一些殘片;第二次就是馬王堆出土的帛書,不僅量大,而且保存相對完整,具有研究價值。

 

故宮博物院修復廠師傅張耀選曾記錄提取馬王堆帛書的方法:在漆盒一格內發現一厚疊已成“泥磚”狀的絹帛,面積22×16釐米,厚高8釐米。將“泥磚”放入較深的瓷盆內,用蒸餾水浸泡,借水的浮力先揭十幾疊,每人負責一疊,共揭剝出400余片。

 

1974年3月,帛書出土不到4個月,國家文物局組織成立了馬王堆帛書整理小組。

 

帛書拼復的最大困難是無法用實物。帛書太軟易毀壞,只能拍下照片用複印件拼。帛書揭裱後留下許多碎片,在整理時,發現哪一頁有空缺,就到碎片裏找相應的圖紙,猶如“高級拼圖遊戲”。“這些照下來的圖沒有比例尺,常常是把小殘片印大了,又把整塊的帛片印小了。”

 

湘博調來的周世榮與負責醫書部分的李學勤、馬繼興一起修復馬王堆出土的《導引圖》,這是現存最早的一卷保健運動工筆彩色帛畫,繪有44個做著如鳥飛、熊爬、猿喚等不同導引動作的全身人像,據説華佗的《五禽戲》就受到此圖啟發。臨摹《導引圖》的任務來得很突然,“有天文物出版社編輯韓仲民找到我,説周(恩來)總理身體不好,鄧(穎超)大姐聽聞馬王堆有這麼一幅氣功圖很想看,希望我能儘快把它畫出來。”但裱好的《導引圖》漏洞百齣,周世榮花了近一年時間查閱各類醫學資料,在絹上畫出了彩色復原圖。幾十年來,不少體育機構將《導引圖》上原本靜態的個體圖像發展為動態的系列健身操。

 

參與帛畫《地形圖》修復的湘博研究員傅舉有説,故宮博物院的老師傅花了一個冬天才把《地形圖》揭成32塊長方形殘片。地圖拼復最好先找一個地標,有考古人員發現一片位置靠上的帛書上有塊很大的墨繪全黑半月形,下與河流相通,他揣摩半月形代表的是洞庭湖,下面連著湘、資、沅、澧四條水系。兩三個月後,據此拼復的第一版地圖完成了。“我們一看不對啊,怎麼好些山脈都不相連,還有河水倒流呢?”

 

後來,由丘富科帶隊的中國地圖出版社、由金應春領銜的國家測繪總局與譚其驤麾下的復旦大學歷史地理教研室分成三個小組,在京滬兩地各自拼圖。四五個月後,譚其驤率隊來京,拿出了拼復圖,“那個黑黑的點不是洞庭湖,是南海。”原來,古代的地圖繪製是“上南下北”!令人驚嘆的是,這幅迄今發現的中國最早的地圖還有比例尺,約1:18萬,比《大清一統輿圖》還精確。“有人根據這幅古地圖去找九嶷山、灌陽古城、洮陽古城等,都找到了!”傅舉有説。

 

再續帛書小組,終就《集成》

 

1974年至1976年,唐蘭、張政烺、朱德熙和裘錫圭整理的《老子》甲本及卷後古佚書、《老子》乙本及卷前古佚書,唐蘭與馬雍整理的《戰國縱橫家書》,張政烺負責的《春秋事語》釋文以及《五星佔》、《地形圖》、《導引圖》、馬王堆帛醫書、《駐軍圖》、《相馬經》、《天文氣象雜佔》、《六十四卦》等篇目都完成了拼接、釋文工作,有的還做了校注,分別刊載于1980年、1983年、1985年由文物出版社出版的《馬王堆漢墓帛書》(壹)、(參)、(肆)中。但張政烺先生整理、馬王堆簡帛中篇幅最長的《周易》經傳,以及一些重要的術數類文獻,如《刑德》、《陰陽五行》等未見收錄,更缺少對已有成果的全面總結。

 

1976年“文革”結束,帛書整理小組人員陸續回到原單位工作。“回歸”,意味著無暇顧及帛書整理。“學術成果最豐沛的,還是在帛書出土後的那兩年。”湘博馬王堆研究小組組長喻燕姣介紹,當時的帛書整理小組以古文字研究為主,同時配備了醫藥、天文、歷史等各學科大師進行跨學科合作,比如帛書醫書部分就由學者李學勤和醫學專家馬繼興合作,李學勤負責文字考釋,馬繼興承擔醫藥學知識的解讀。“當下也很難組織起這樣的力量了。”

 

1995年,國家文物局請李學勤牽頭,重新恢復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工作。由於經費得不到保障,工作室只保留了不到一年。

 

2008年年初,湘博希望對30餘年來馬王堆漢墓簡帛的研究成果進行總結,將未發表的帛書及其他殘片進行歸類分析,並在已有成果的基礎上做出高品質的釋文和注解。2008年9月,湘博與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下稱“中心”)、中華書局達成合作協議,成立《集成》編纂委員會和工作委員會。中華書局副總編輯馮寶志説,《集成》客觀上加快了一些帛書研究項目的進程。

 

整理工作有的部分相對容易。中心副教授郭永秉説:我除了協助裘老師的《老子》甲乙本工作之外還負責《春秋事語》和《戰國縱橫家書》。個人的感覺是,70年代的整理水準相當高,我們現在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在綴合、釋讀、斷句上有一點小的突破,整個大的框架還是當年那批學人搭建的。有的則比較繁難。中心助理研究員程少軒負責的《陰陽五行》甲篇,屬於術數類文獻,涉及非常豐富的天文、曆法知識,內容深奧,帛書出土時殘損為大小不等的數百塊碎片,雖有一些學者做過研究,但尚未形成完全成熟的拼合方案,其拼合、釋讀、註釋,可謂舉步維艱。作者對數百張位置未定的殘片一一甄別,經常需要耗時幾天才能拼入一張。在最後攻堅階段,正值舉國熬夜觀看巴西世界盃期間,鐵桿球迷程少軒為督促自己,將電腦螢幕顯示設為“開機就做項目”幾個異常醒目的大字。

 

陳劍可謂是中心拼復殘片的“狂人”:比如《周易》裏面的“修復”兩個字右半邊在那兒,已經可以知道是什麼字,我在殘片裏找到了左邊的單人旁和雙人旁,把它拼上去,這才真正“修復”了。能拼上去為什麼不拼呢?他説拼復殘片時的最佳狀態是連續工作一個月以上,可以記住幾百個殘片模樣,看到帛書空缺處就能聯想起來。“這次研究整理期間,中心一共補上了100多處殘片,最多的時候一天就補上了七八片。”中心近年的研究成果主要是利用帛書“空白頁”及“襯頁”上反印、倒印或滲印的文字,對帛書內容進行補正和拼接殘片。

 

帛書有多重要?

 

《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共分七冊,前兩冊為整理圖版,中間四冊是釋文註釋,第七冊是原始圖版,定價9900元。“《集成》的主要受眾還是學者。比如當時的醫書,對現在的中醫沒用,但對研究中醫史很有用。”中華書局總經理徐俊如是説。

 

項目從2008年9月正式啟動,到2014年完成出版,前後經歷了6個年頭。古文字研究專家胡平生先生評價道:“《集成》是一部優秀的出土文獻整理著作,其在文獻傳承方面的價值不可估量,必將在學術界乃至更大的領域産生重要影響。”

 

復旦大學教授、出土文獻整理研究專家裘錫圭介紹,在出土的帛書中,大部分書早已失傳,有些書如《周易》、《老子》,雖然有今本傳世,但馬王堆出土的是古本,內容與人們現在看到的版本有不少差異。通過對馬王堆簡帛的釋讀,可以校正今本的錯誤,使人們更準確了解我國古代的哲學家們的思想。“以前受疑古思潮影響,有人認為很多先秦的書是漢代以後的人造假,馬王堆帛書出土整理以後,就知道有些被認為假造的書確實是先秦時代的著作。”

 

李學勤説,帛書不僅展示了2000多年前的科學技術與思想文化,還提供了《史記》、《漢書》等史書記載以外的資料與觀點。他建議人們關注其中的楚文化元素,因為長沙正是楚文化的中心。“進一步研究馬王堆帛書的時代性和地方性,能從根本上改變我們對楚文化傳統、漢代文明的一些看法,這在考古學上和歷史學上的意義是很難估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