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焰火》:“中國特色”的黑色電影

 

原標題:《白日焰火》:“中國特色”的黑色電影

 

巧妙的欲言又止

 

如果説《白日焰火》在柏林電影節拿下金熊是一場華語電影的勝利,那麼如今它的全面上映則是一場人性表達的勝利。某種意義上,後者更加值得舉杯相慶。正如首映禮上主持人、學者史航所説:“中國大陸電影有《白日焰火》和沒有《白日焰火》是有很大區別的。”

 

縱觀整部電影,導演的某些表述仍然是欲言又止的,但他的聰明就在於巧妙地利用了這種欲言又止:一方面為不熟悉中國的西方觀眾預留了可供遐想的空間,另一方面又擦著國內表達尺度的邊線,好像巴薩的足球,觀賞性和實用性,兩邊都沒耽誤。

 

對三線小城的全景式呈現

 

影片故事圍繞一樁罪案,在一個中國東北的三線城市緩緩展開,導演通過克制的電影語言將這座小城裏的生活做了全景式的呈現。從粗陋的路邊小館到骯髒的公共浴池,再到閃爍著艷俗霓虹的舞廳和電影院,這些邋遢的片段拼起了倒楣警察張自力的生活版圖,他改變不了也逃不出去。就好像焰火本屬於夜晚,卻無端綻放于白日——從片名開始,一種無助的疏離感就瀰漫開來,入腦入心地滲透到影片的每一個鏡頭。其實,警察失手導致離職——後來攤上大事兒——最後實現逆襲,這樣的橋段,早就被全世界用爛了。《白日焰火》的故事架構如果移植到北上廣深這種大城市裏,毫無疑問會變成一部三流警匪片。但本片果斷跳出了這種模式化的敘事,從張自力的精神困境出發,講述了每一個人的絕望在一個破敗的三線小城裏交匯、碰撞,最終構成了整體的淪陷。梁志軍背叛了社會秩序,吳志貞又背叛了梁志軍,而張自力為了實現一個目的最終背叛了吳志貞,但其實所謂的社會秩序在一開始就已經背叛了張自力;這樣一個看似無解的死循環推動著劇情,也推動著劇中人們死水一般的生活緩緩流淌。最後,張自力在煙霧繚繞的慶功酒桌上説:“還是劉隊指揮有方!”一句話宣告了對體制的回歸,此時的鏡頭從正面切到側面,張自力和劉隊的兩張笑臉如花綻開,我們卻好像看到一雙手高高舉起,選擇最安全的方式繼續茍活。

 

“中國特色”的黑色電影征服金熊

 

有人説《白日焰火》是一部黑色電影。的確,它具備了一些經典黑色電影的重要元素,比如蛇蝎美人和單打獨鬥的偵探,尤其是梁志軍死而復活的情節簡直就是在向卡羅爾裏德的《第三人》致敬。但是,廖凡扮演的離職警察張自力實在太過不堪了——他身形臃腫,經常喝醉,而且在工廠保衛科被眾人嘲笑時,不但不覺羞恥,反而嬉皮笑臉地動手調戲女工,在他身上哪還看得到《馬爾他之鷹》裏鮑嘉所塑造的硬漢偵探的半點影子。可是,還原到中國北方三線城市的現場,你就知道那裏根本不可能出現什麼硬漢偵探,張自力的表現才是最可信的。他可以毫無緣由地毆打洗衣店的客人,也可以為了破案籠絡吳志貞的情感,卻最終一次又一次地彎腰鑽進劉隊那輛象徵著國家機器的警車,假裝還是他們的一分子。在遇到無法定義的類型時,我們喜歡加上“中國特色”幾個字,那麼《白日焰火》就是一部中國特色的黑色電影,但其實,比電影還要黑色的正是生活本身。

 

難道本片主角張自力是一個壞人麼?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張自力們的生活是無奈的,他們面對生活、面對困境時的選擇其實根本談不上什麼選擇,就像影片開始時那些被煤車運往各處的殘肢,無法遁形卻不知所終。本片製片人文晏談到影片原本是想讓張自力這個人物最後通過把自己交給法律完成自我救贖,但我個人認為其實目前的版本反倒更好。因為這個時代沒有英雄,也沒有可供英雄成長的土壤,所以也就無法救贖,選擇于己有利的茍活是每個惶惶生存於世間的小角色的權利,這才是現實。影片結尾處,張自力近乎癲狂的獨舞,釋放的正是他心底的某種掙扎——這樣隱忍的表述恰到好處。

 

中國經濟騰飛造就了北上廣深的同時,也次生了一大批有如本片所表現的三線小城。他們好像大都市淬火重生的過程裏濾除的渣,帶著秘密頑強生存——片中處處閃耀的批判現實主義的理性光芒十分耀眼。柏林電影節最早叫作西柏林電影節,光其名稱的變化就讓人不禁浮想聯翩。她的審美也從來不止步于電影的藝術性,而更多關注社會學範疇的能指和隱喻。比如上屆斬獲金熊的羅馬尼亞影片《嬰兒式》,其情節與某國去年發生的一件引起轟動的社會事件高度吻合——這種對敏感現實的質疑和解構才是柏林的菜。難怪柏林電影節主席科斯利克在《白日焰火》獲獎後感言:“這部地道的中國電影,拍出了不一樣的東西。”

 

積極信號:複雜人性的客觀表達

 

《白日焰火》是導演刁亦男的第三部電影長片作品。承接《制服》和《夜車》,導演仍然將警察這個有著特定社會職能的清晰的身份賦予主角,進而鋪開故事。導演之所以反復沿用這個身份,是因為警察的日常工作是辦案,而罪案恰恰是映射人性和社會現實的最為直觀的鏡子。不論多麼高明的偽善,最終在探案的過程中被一層層剝開,從這個層面上説,警察正是距離鮮活的人性和光怪陸離的社會現實最近的人群。而這個人群本身也在不斷演繹著更為複雜的人性糾葛。

 

刁亦男像一個太極大師一樣輾轉騰挪、欲言又止、猶抱琵琶,終於交出這樣一部雖有妥協卻不失聰明的作品。或許這是審評者與創作者雙方的共同妥協,那麼我願為這次妥協叫好,也祝願中國電影能在這樣的相互妥協與理解裏步履堅定地迎來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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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