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古的“人生劇”:曾靠關係勉強保住工作

他不肯迎合買主的意思,且常常對顧客宣傳自己的主張,反駁他們的意見。巴黎的人士嫌惡他,稱他為“荷蘭的鄉村兒”(RustreHollandais)。公司的經理通知他的父母,説:這少年性質狂妄。倘非有叔父的關係,早已解職了。

 

梵古的自畫像(資料圖)

 

梵古以《向日葵》、《星月夜》等畫作聞名於世,同時也被世間視為割耳的狂人。豐子愷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啟蒙者之一,以中西融合畫法創作漫畫而著名。80多年前,東方的豐子愷曾為西方的梵古編著了一本傳記《梵古生活》。豐子愷用文學家的筆,生動翔實地記述了梵古三十七年的艱辛人生及創作歷程,同時用畫家的眼,對其創作、作品進行了深入的闡述與解讀。書中點出梵古各時期作品風格如何隨他的生命歷程而變幻,表現出藝術與人生的緊密勾連。

 

我們從中選取了梵古青少年時期的部分以饗讀者。那個時期的梵古沉默而迷茫,那些星空般絢爛的線條、向日葵般溫暖的色調尚未出現在他的筆下。

 

學生時期

常獨自出門採集動植物標本

 

荷蘭北部,布拉班特(Brabant)省與比利時交界的地方,有一個古村落,這村落的地點很幽僻,住民也寥寥。就中有一間數百年前的老屋,高大的屋脊,暗綠的格子窗,裏面曾經住過累代的家族。現在的主人翁是一個新教牧師。他的夫人也是一個牧師家出身的女子。這清靜虔敬的家庭中,于一八五三年三月三十日産生一個男兒,名叫梵古。

 

梵古幼年的生活,只是親近田園的自然。這古村落中的植物與動物,每每喚起他的愛情。稍長,他就歡喜研究博物。常常離開了父母弟妹,獨自赴田野中採集植物,或捕鳥類蟲類,歸家製成博物標本,用拉丁語寫出這等動植物的學名,貼在標本上。

 

他的性質從小是陰鬱的,沉默而寡言笑。他的身材矮短,背脊稍向前屈。頭髮帶紅色,額上多皺紋,顏貌古樸。顯然是一個富於冥想而內心深刻的人。八歲的時候,有一天他向一個美術家的助手索得一塊黏土,拿來塑成一隻小象,手法非常精巧,猶如學過雕塑的一樣。又有一天看見一隻花貓跳上庭中的蘋果樹,就在紙上描出它的活潑的姿態,筆致非常靈動。然而他這成績不是技術的産物,乃熱情的産物。他向來不習雕塑與繪畫;一旦心有所感,形象就會得心應手地産出。他後來成為大畫家;然而一生並未受過正式的繪畫基本教育,他的傑作都是隨感興而産出的。這是他的生活中的一特點,這特點從小就已顯露。

 

工作時期

靠關係進公司,繪畫鑒賞力不被認同

 

學校時代過去之後,他依照兩親的意志,投身於實業界中。巴黎有一個古皮爾(Goupil)公司,是販賣繪畫及美術品的。這公司在海牙設一分店。梵古因有一個叔父在那公司中當職司的關係,得入海牙分店中做學徒。所當差使只是送貨、提貨、整理、保管。這全是沒有趣味的事業;然而那店是美術商店,販賣一切流派的作品。梵古對於自然美已有賞識的眼力,現在看了這種“自然的再現”的繪畫,鑒賞力迅速進步了。他漸漸發現自然與藝術的結合有真實的辦法,時人所趨的流派都缺乏這真實性,因此對於時派的毀譽褒貶,漸漸不能表示同意了。他看見富有真實性的作品,常不為人所讚賞,而反為人所輕視,不勝驚奇又慨嘆!

 

不久他被調任到巴黎的總公司。然而對於藝術的真實性的創見,與對於時流的驚嘆,使他完全不適於做這商賣。他不肯迎合買主的意思,且常常對顧客宣傳自己的主張,反駁他們的意見。巴黎的人士嫌惡他,稱他為“荷蘭的鄉村兒”(Rustre Hollandais)。公司的經理通知他的父母,説:這少年性質狂妄。倘非有叔父的關係,早已解職了。今為週全彼此計,看他的性質或許適合於英吉利,姑且教他調任到倫敦的分店再試。

 

到了倫敦,仍為顧客所不喜。六個禮拜之後,竟與經理先生大起衝突。這時候他對於商業已經斷念,就大膽地痛罵:“商賣是圖利。圖利是上品的盜竊!”倫敦分店將他解職。他寫信給父母,述自己的志願。並謂自當另覓職務,請他們不必懸念。這時候梵古正是二十三歲。

 

不忍向貧困學生要學費,被校長解雇

 

倫敦有一個貧乏的牧師,辦一座貧民小學,正在聘請助教。失業後的梵古,不能“擇地而息”,就應了他的聘請。這學校地在泰晤士河上流。梵古為他們教法語。得了職務後的梵古,心中十分歡喜,寫詳細的信給父親,報告學校情形:

 

“牧師身材高而瘦削。因貧苦的壓迫,顏貌古拙,猶如木雕的聖像。他的夫人短小而可怕,眼睛像堇花一樣青綠。灰色的舊房屋圍繞著花草,收容二十余個寄宿生,年齡自十一歲至十七歲之間。”

 

就職之後,梵古對於少年的學生們感情很好。下課後他把故鄉荷蘭的情形講給他們聽:沒有山的平原,到處有河流。可愛的玲瓏的房屋與市街。少年們聽了,把荷蘭想像成大人國的玩具一樣有趣,大家歡喜聽這先生講話。然而學生大都是勞工貧民的子弟。學費與寄宿費都要拖欠。校長也是窮人,如何擔當得起!向來每到學期終了的時候,校長必然親自跑遍貧民窟,催繳學費。然而很不容易催到,他不得不用強硬的手段:不繳清者退學,或執行更高度的壓迫。現在請到了這位助教,校長就把這索學費的職務完全托助教擔任,梵古只得允承。

 

他挾了倫敦的地圖和欠費學生的名單,出門收債去了。第一次收債的成績尚好,收了許多金錢歸校。校長很是滿足,獎勵他的成績,説比他自己親徵更獲勝利。梵古得校長的褒獎,一時也覺得心慰;然回想索債的情景:襤褸的貧民、皮焦骨折的勞工、蒼顏蓬首的病夫、地窖一般的貧民窟,實在足使他驚心動魄!貧!苦!這慘酷的印象從此深深地醞釀在他的心中,等待發泄的機會。猶如一粒種子落入了泥中,在那裏培植,等待春萌的來到了。

 

牧師見他第一次索債成績很好,第二學期完結的時候,又派他出去收債。貧民們曉得這位先生又來索債,大家隱跡了。梵古見了這情況更加感慨。他只在貧民窟中徘徊,感傷了一回,帶了空囊和充滿悲哀的心而歸校。把實情告訴了校長,校長對於他的哀訴置若不聞,但問:“錢呢?錢在哪?”

 

梵古回答不出,也不願再出門催債。校長立刻解他的教職。一八七六年歲暮,梵古又變成失業者,低頭回到父母的家中,更添了父母的失望與憂慮。

 

失業時期

把所有的財物都給了窮人

 

因家境貧乏,當畫家的念頭一時無從起來。結果幼時的宗教觀念佔奪了青年梵古的心。他曾讀狄更斯的小説,對於其所描寫的整天整夜在危險與黑暗中勞動的人們,深感同情。他誓願為這等苦民宣傳福音,就離開家鄉,挺身赴比利時。

 

到了比利時,他寄宿在一家麵包店裏。麵包店的隔壁有一所廣大的舞蹈場,常為當地的人民的集會所。梵古就利用這機會,在會場中向人説教。他的説話很平易,誰也聽得懂;態度很熱烈,愚夫愚婦都能感動。聽眾漸次熱鬧起來。他每天整日地苦口宣教,直到晚上,身心都疲憊了,方始歸寓休息。

 

到了冬天,坑夫之間盛行傷寒的傳染病。梵古日夜在一個個的病人的枕畔去慰問、看護,忠誠的心與綿密的注意,比婦人還要週到。又不惜自己的所有物,盡力周濟這等病人,終於損害了自己的健康。

 

麵包店的主婦,看見他這種熱烈的犧牲的行為,十分感激又驚奇,不得不寫信把這種情形告訴他的父母。信中説:

 

“與普通人全然不同的這位青年先生,已把自己的生活費讓給貧人使用了。他自己住在沒有傢具、沒有設備的室中。錢也沒有,衣服也沒有,所有的物件全部佈施給窮人了。我也是有兒子的母親,所以把令郎的情形告訴二位。——恐怕二位不知道這種情形,以為令郎安居在我的家中。”

 

老牧師夫婦接到了這封信,相對黯然無語。第二天老牧師就登程,到比利時去探望他的兒子了。

 

老牧師在一間蕭條而污穢的小舍中,看見他的兒子穿著破舊的短衫,睡在稻草堆裏。梵古無力拒絕父親的命令,二人決定明天歸家。動身的前晚,人們又為這父子二人開送行的祈禱會。一個饑寒交迫而憔悴了的坑夫,致祈禱辭,許多人傾耳靜聽。這是梵古一生中永遠不能忘卻的一晚。

 

本文摘自《梵古生活》,豐子愷編著,新星出版社,201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