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不做事的兩個人:一個錢鍾書,一個王瑤

相比學術語言的嚴謹、簡約,王瑤先生的私下談話是最具特色的。

 

相比學術語言的嚴謹、簡約,王瑤先生的私下談話是最具特色的,採取的是“王瑤式”的表達方式,充滿幽默、機智,常出人意料,又入木三分,發人深省。但又點到即止,全看聽者有沒有悟性。

 

記得當年我和陳平原曾私下討論,準備將先生客廳裏的高談闊論錄音、記錄下來,整理成書,那將是一本更能傳達先生的思想、精神的著作。但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做,就風雲突變,先生也被卷走了,留下了永遠的遺憾。

 

先生給我留下了14句印象深刻的話,有9句是可以説的。首先是對我的四次教誨。

 

1978年我入學不久,他跟我説:“錢理群,我知道,你已經39歲了。年紀很大了,你急於想在學術界冒出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勸你要沉住氣。我們北大有一個傳統,叫做‘後發制人’。有的學者很年輕,很快就寫出文章,一舉成名,但缺乏後勁,起點也就是終點,這是不足傚法的。北大的傳統是強調厚積薄發。你別著急,沉沉穩穩做學問,好好地下工夫,慢慢地出來。一旦出來,就一發不可收拾,有源源不斷的後勁。”

 

我研究生畢業,留校當先生助手的1981年,先生專門找我談話:“錢理群,你現在留校了,處於一個非常有利的地位。因為你在北大,這樣,你的機會就會非常多,但另一方面誘惑也非常多。這個時候,你的頭腦要清醒,要能抵擋住誘惑。很多人會約你寫稿,要你做這樣那樣的有種種好處的事,你自己得想清楚,哪些文章你可以寫,哪些文章你不可以寫,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你要心裏有數,你主要追求什麼東西,然後牢牢地把握住。利用你的有利條件儘量做好,充分發揮。其他事情要抵擋住,不做或者少做,要學會拒絕。不然的話,在各種誘惑面前,你會暈頭轉向,看起來什麼都做了,什麼都得了,名聲也很大,但最後算總賬,你把最主要的、你真正追求的東西丟了,你會發現你實際上是一事無成,那時候就晚了,那才是真正的悲劇。”“要拒絕誘惑,牢牢把握自己所要的東西。”

 

在擔任助手期間,先生對我的教誨反而不多。一次在閒聊的時候,王先生突然對我説:“錢理群,我跟你算一筆賬。你説人的一天有幾個小時?”

 

當時我就蒙了,只得隨口回答説:“24小時。”先生接著説:“記住啊,你一天只有24小時。你怎麼支配這24小時,是個大問題。你這方面花時間多了,一定意味著另一方面花時間就少了,有所得就必有所失,不可能樣樣求全。”禿頭禿腦地講了這一句,就不再説了。我就反復琢磨王先生的這句話,我覺得這是對前一句話的補充與延伸,他是在提醒我:你要在學術上有所成就,必須要有付出,甚至有所犧牲,“不能樣樣求全。”

 

最後的教導,是王瑤先生逝世之前,留下的遺訓。那時形勢非常緊張,大家都有點惶惶不安。先生就説:“你們不要瞻前顧後,受風吹草動的影響,要沉下來做自己的學問。”有人問:“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先生回答:“不要問別人你該怎麼辦,一切自己決定,一切自己選擇。”説完這些話不久,先生就“走”了。

 

第五句話是關於他自己的選擇。有一天,王先生突然對我説:“我現在老了,無論做什麼事,都是‘垂死掙扎’,什麼事也不做呢,又是‘坐以待斃’。——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垂死掙扎’!”説著就哈哈大笑起來。

 

我聽了卻為之一震,立即聯想起魯迅《野草》裏的“死火”的兩難:或者“燒完”,或者“凍滅”,而最後的選擇也是:“那我就不如燒完!”

 

第六到第九句話,都是談知識分子的。第六句話是:“知識分子,他首先要有知識,其次,他是分子。所謂分子,就是有獨立性,否則分子不獨立,知識也會變質。”——關於“什麼是知識分子”,有過無數的討論與爭論,王瑤先生寥寥數語,就講清楚了。

 

有一次,王先生突然跟我談起當代的一些知識分子的表現來。這是很少有的,因此,給我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

 

王先生説,某些知識分子看起來很博學,談古説外,其實是“二道販子”:對外國人販賣中國貨,又向中國人販賣外國貨,販賣而已。

 

王先生又説,還有些知識分子,很聰明,開始時也用功,在學術上確實作出了一些成績,取得了一定的學術地位。然後,就吃老本,不再做學問了。而是到處開會、演説、發言、表態,以最大限度地博取名聲,取得政治、經濟的好處,這就成了“社會活動家”了。但也還要打著“學者”的旗號,這時候,學術就不再是學術,而成了資本了。當年的研究,不過是一種投資,現在就要獲取最大的利息了。

 

今天的中國學術界,這樣的“二道販子”,這樣的“社會活動家型的學者”,恐怕是越來越多了,我因此而不能不感佩王瑤先生的“毒眼”和遠見。同時也時時警戒自己:不要做這樣的“偽學者”。

 

王先生關於知識分子的第九句話,現在已經幾乎是社會流行語了:“不説白不説,説了也白説,白説也要説。”我記得王先生先是在私下裏和學生、朋友説,後來,在政協會議上一説,就傳開了。

 

一直到今天,人們説起知識分子的處境與選擇,也總要提起這句話,王先生也確實把知識分子言説的尷尬、無奈和頑強堅守,説透了,而且用的又是“王瑤式”的表達方式。有意思的是,今天人們提起這句名言,已經完全忘記了其發明者是王瑤。

 

我給他做助手時,王先生還説:“錢理群我讓你做我的助手,你知道你的工作是什麼嗎?現在這個時代,你要是不動,人家就把你忘了,你就負責在外面幫我晃來晃去,表示王瑤的存在。”我當時非常震驚,心中悲涼,先生太聰明,看得太透。

 

上世紀80年代不做事的有兩個人,一個王瑤,一個錢鍾書。

 

錢鍾書在1980年代也是只整理過去的文章,新作很少。王瑤太清楚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看得太透了,他知道現代文學研究不能做得太多,不可能有大的發展,真正有作為的是古典文學研究,但是他回不去了,所以他絕望,但還是積極有為的,體現的還是魯迅精神:反抗絕望,看清楚一切,又知其不可而為之。

 

(作者係北大中文系教授,本文為其在研討會上的發言,刊發時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