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泰斗”饒宗頤:中國將踏上文藝復興時代
編輯: 陳豪 | 時間: 2014-05-20 14:45:03 | 來源: 人民網 |
饒宗頤每天仍堅持國學研究。
饒宗頤篤信,二十一世紀是中國文藝復興的時代。
已是望百之年,饒宗頤仍筆耕不輟,他説二十一世紀是東學西漸的時代,東方的學術和藝術思想將對西方産生重大影響。這位國學大師的國學夢,從未放棄。
日前,聞名國際的法蘭西學院確定饒宗頤教授為該學院外籍院士,聲動法國乃至歐洲藝術文化界。作為亞洲第一個獲頒該榮銜的漢學家,饒公老當益壯,“我已經是97歲的老人,很快就98歲,實際上我不認老。我記得劉海粟以90多歲高壽上黃山,我希望步他後塵,再去黃山!”
“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不磨就是不朽,古人所追求的不朽,就是立德,立功,立名;中流猶言在水中央、大潮之中,自在則是指獨立的精神。饒宗頤常説,做學問、做藝術當先立德、立品,治學要求是、求真、求正,方能立足於世,實現中國文藝復興。
少年退學求學
文科不同於理科,過分強調專家、專門,可能就是不通的意思,我自己就“無家可歸”
14歲那年,完成潮州城南小學的學業不久,剛上中學的饒宗頤作出一個頗具勇氣的決定退學。此時,學校教育已不能滿足他對知識的渴求。
出身於廣東潮州一個儒商之家的他,自幼便開始誦讀經史、文賦、詩詞。名字饒宗頤,源於父親希望他能師法宋五子之首周敦頤。家中“天嘯樓”藏書數萬冊,天資聰穎的少年饒宗頤徜徉其間,盡享閱讀之樂趣。
兩位伯父喜好收藏,存有眾多碑帖、拓本及畫作,更為他習書作畫創設了有利條件。學有所得的他盡顯少年老成,在與書界名流書信往來時絲毫不顯稚氣,許多人並不知曉,通信交流之人竟不足20歲。
少年時期的廣泛涉獵,為他奠定了堅實的學養基礎。1932年,父親因病溘然長逝。饒宗頤開始繼承他父親遺志,續編其尚未完成的《潮州藝文志》。自此,潮學研究與饒宗頤結下不解之緣。
抗日戰爭爆發後,年輕的饒宗頤在中山大學出版了《潮州藝文志》,填補了潮州藝文領域系統的著作實錄的空白,成為研究潮州歷代文獻的里程碑式著作。
但正當研究剛有起色時,1938年廣州淪陷,中山大學內遷到雲南,作為中山大學一員,饒宗頤原本也要到雲南,但當他回家之後準備返校時,突然大病一場。結果,饒宗頤沒有去雲南,而是輾轉到了香港。
不久,香港接著淪陷,他又回到潮州,後來到了廣西無錫國專。一直到抗戰勝利,饒宗頤才回到廣東擔任省文獻委員會委員,編廣東的地方誌,主要是編潮州志。
對話
記者:少年退學,在社會求學這段經歷,對您後來的學術研究有何影響?
饒宗頤:雖然從學校退學,但我是為了在社會上更好地求學。我一直比較倡導潮學研究,因為國家的歷史研究應該從地區做起,假如不從地區做起,就沒有辦法寫成比較可靠而且可以傳之永久的全國性歷史。以外國的史學研究為例,很多大的題目研究完了,地區的、個別的,也很有研究價值,甚至一個建築物都可作為博士論文的研究題目。
記者:除了潮學之外,您在眾多領域皆有建樹,研究範圍縱跨上古史、甲骨學、簡帛學、經學、禮樂學、宗教學、楚辭學、敦煌學、目錄學、古典文學及中國藝術史等十三大門類。有很多人都覺得您“神通廣大”。
饒宗頤:因為我從小開始,就對中國文化産生濃厚的好奇心,希望尋根究底。我在研究的過程中深深感受到,研究人文的,就要通古今、通中外、通文化中的多個領域。文科不同於理科,過分強調專家、專門,可能就是不通的意思,我自己就“無家可歸”。
香港潛心治學
做學術研究,有個安定的環境很重要,香港是個避風港,為學術發展創造了相對安寧的條件
香港是饒宗頤的福地。
1949年初,為了編寫《潮州志》,饒宗頤赴香港查找資料。其間,因儒商方繼仁先生挽留,饒宗頤留居香港,潛心學術研究,直至1979年9月。
在此期間,饒宗頤的研究視角得以進一步拓寬,亦有更多的機會與世界各地的學者開展交流。前往日本考證甲骨文,赴印度研究梵文,遠渡重洋去法國研究敦煌學……每到一處,饒宗頤都致力於開拓學術研究的新天地。
1956年,饒宗頤發表了《敦煌本老子想爾注校箋》,將藏于倫敦的這部反映早期天師道思想的典籍全文錄出,兼作箋證,闡明原始道教思想的源頭活水,引發了歐洲人對於道教研究的熱潮。法國巴黎大學的中國宗教學權威康德謨教授認識到了這本書的重要,將此書定為教材。“東學西漸”的歷程中,饒宗頤開風氣之先。
1962年,饒宗頤獲得被譽為西方漢學諾貝爾獎的法國儒蓮漢學獎。1993年,中學輟學的他獲法國索邦高等研究院榮譽人文科學博士學位,這是建院125年來索邦高等研究院首次將此榮譽授予華人。
“香港為饒先生的學術研究創造了得天獨厚的條件。”中山大學教授曾憲通接受記者採訪時説,饒宗頤無疑是幸運的,安定而寬鬆的環境,使他的學術研究達到了新的高度。
香港成就了饒宗頤,在這裡,他逐漸成為一名“百科全書式”學者,蜚聲國際。而同時期的國內許多學者,有些被迫離開了熟悉的工作崗位,有些則正在“五七幹校”中勞作。饒宗頤也成就了香港,有學者説:“香港有了饒宗頤,就不能説是文化沙漠。”
對話
記者:為什麼在香港的30年間,您取得的學術研究成就最高?
饒宗頤:1949年前,因為戰亂,社會環境不穩定,我曾顛沛流離,很艱苦。所以,做學術研究,有個安定的環境很重要。新中國成立後,香港與歷史上建安時代的“荊州”相似,都為學術發展創造了相對安寧的條件,香港是個避風港,有這麼幾年的安定,很重要。
而且香港是個開放而自由的港口城市,對學術研究者非常包容,當年香港大學中文系主任林仰山,不拘一格邀請我赴港大任教,港大給了我一份薪水,讓我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我的研究平臺變得非常開闊,我有很多機會與各地學者交流,還可以到世界各地考察學習。
記者:您曾輾轉海內外多地任教,這些地區在學術研究上,有無給您留下印象特別深刻的?為什麼?
饒宗頤:我在海外各地任教及研究,感受最深的是在法國,他們對我國敦煌文物的保存及珍重,可以説是非常有系統及精密。在日本,對於古代及近代文物的珍視,更是值得我們傚法。在日本,就算是古代傳下來的一張紙,他們都有系統地記錄及保存起來。這是對事物一個“敬”的觀念。日本人在做事上“敬”的觀念,是來自我們中國。但是,他們發展得更為盡致。
記者:現在很多年輕人感覺做學問很枯燥。從潮州到香港,再到世界各地,這個求學圓夢的過程,您有感覺過辛苦麼?您又是怎樣克服困難的?
饒宗頤:做學問同做藝術,都是一個苦心,要在苦中求樂。我在香港曾寫了一本名為《長洲集》的詩詞集,其中有82首“和阮籍咏懷詩”。當時創作這些僅用了5天時間。為什麼能這麼快?因為那時我帶了一把古琴,在長洲島上的一位朋友家小住,邊彈古琴邊寫作,感覺詩心和琴心相通,這樣創作就感覺有樂趣了。
文藝復興時代
我們不要辜負地下的寶物和考古學家的恩惠,二十一世紀將是中國踏上“文藝復興”的時代
1978年,饒宗頤在香港退休。此時,改革開放之風開始吹拂中國大地。
闊別內地30年後,1979年9月,饒宗頤應中山大學之邀,赴廣州參加中國古文字研究會第二屆學術年會,此後與內地學者交流漸頻。
翌年,在曾憲通教授等人的陪同下,歷時3個月踏訪了14個省市,參觀了33座博物館,接觸到了大量的考古文物資料。每行一處,皆有著述。
此後,饒宗頤的身影開始頻繁出現在內地學術活動之中。“世界五洲已歷其四,華夏九州已歷其七”。
饒宗頤的研究不斷深入。期間,大陸出土了很多新的歷史文物,為饒宗頤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基礎。
饒宗頤精習法語、日語、德語、英語、印度語、伊拉克語6國語言文字。通諳外語,為他提供了打開異域文化之門的鑰匙,他自如穿行于不同文化之間,博採眾長。
統計饒宗頤的創作時間可發現,他退休後發表的文章遠超于退休之前。
近年來,隨著年事漸長,饒宗頤較少外出,社會活動亦隨之減少。但他亦並非埋首故紙堆中不聞窗外之事。新的學術動態、文物出土等信息他依舊十分關注。
望百之年,饒公老當益壯,仍然筆耕不輟。不久前,他被聞名國際的法蘭西學院確定為該學院外籍院士,聲動法國乃至歐洲藝術文化界。
饒宗頤説,在他心裏,始終常存著一個關於中國的“新經學”之夢。“我們不要辜負地下的寶物和考古學家的恩惠。”他堅信,二十一世紀將是中國踏上“文藝復興”的時代。
對話
記者:很多人退休後都尋求享受清凈的生活,您卻將學術研究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峰。
饒宗頤:很多人跟我説,我退休的時間正是一個好時機,天時地利人和。這個時候,中國大陸開始改革開放,拋棄了過去那種“左”的東西,思想解放了,學術禁區也掃除了。
還有是“文革”期間所有的學科都受到衝擊,但考古還保留著,或者是恢復得比較早,我可以接觸到這個階段新出土的東西。
當時我離開內地那麼多年,廣東好多人都邀請我回內地。那時改革開放方興未艾,可以説是一片百廢待興,我返回內地時,感覺充滿了勁頭,研究可以很好地深入,因此,我當時用幾個月的時間,走訪了大陸30多個博物館。
記者:您曾經提到,二十一世紀將是中國踏上一個“文藝復興”的時代,我們要重新塑造中華民族新時代的聖經,建立新經學。
饒宗頤:我在北京大學建校100週年紀念會上提出這個觀點。因為每個國家都有“經”,中國其實早就有“經”,中國的“經”源遠流長,一些國家還在倡導我們的“經”。可是我們自己卻不讀經,我覺得這是中國人應該反省的問題。
經書是中華民族文化精華的寶庫,是國民思維模式、知識涵蘊的基礎,也是先哲道德關懷與睿智的核心精義、不廢江河的論著。重新認識經書的價值,對現代人有極大的啟發作用。
記者:如何理解中國的“文藝復興”時代?
饒宗頤:我為什麼説二十一世紀將是我們國家踏上一個“文藝復興”的時代?因為100多年來,我們國家出土的東西非常多,很多是漢代的竹簡、帛書等,我們可以接觸到中華文明的精髓。
歐洲的文藝復興,就是因為很多古希臘的思想精華,都在阿拉伯的寫本上保留下來。通過這些寫本,歐洲找回了很多古希臘的思想精華。可以説,歐洲的文藝復興就起源於這些老的寫本。也就是説,歐洲的文藝復興運動是對古典的新發掘與認識。
我們現在的情況也一樣,我們要趁機把“經”做一個新的整理。當然,我們要推陳出新,與現代接軌,前人的寶貴經歷好不容易通過歷史文物保留下來,我們要珍惜,給以新的詮釋。
另外,至於經學研究的新方向,有不少學者正在努力。因此,我肯定二十一世紀將是中國一個文藝復興的年代。
記者:這個“文藝復興”的時代會産生怎樣的影響?
饒宗頤:我認為二十一世紀應該是一個東學西漸的年代。作為現代東方的學人,應該意識到這個世紀不單只是一個東方文藝復興的年代,更應該是東方的學術與藝術思想,會對西方産生巨大的影響。因為尤其是在中國,不少新的資料及文物出土,使得我們更知道東方文化悠久的傳統,及它的世界性及普及性。
治學精益求精
學術研究,一定要做到“求是,求真,求正”。尤其是“正”,“正”就是要秉持正直、堅持正義、弘揚正氣
對待治學,饒宗頤始終精益求精。
饒宗頤的諸多研究成果,並不急於在完成後立即發表,而是細加論證、反復推敲。年方20時,他便追根溯源寫出《郭子奇年譜》,因認為文中疑點尚存,不斷修正之後,時隔50年才發表。
饒宗頤治學十分強調“用哲學的心態深入考察,而從上向下來看問題”。他説今天一些做學問的人有個缺點,往往抓到一點,就把它放大,卻忽視了很多值得注意的地方,容易誤導大家。“應該冷靜,應該全面地看,從上到下,從左到右,許多領域都是有聯繫的。”
饒宗頤還認為,國學是國人的文化精華和寶庫,蘊含著先哲道德關懷與睿智的核心精義。他擔心在外來文化的衝擊之下,許多知識分子過多地向外追逐馳騖,甚至不惜放棄本位文化。
“近年來,國內出現各式各樣的大師,而我季羨林心目中的大師就是饒宗頤。”季羨林曾盛讚饒宗頤,“涉及範圍廣,使人往往有汪洋無涯涘之感,這在並世學人中並無第二人”。
但平日裏,饒宗頤卻對大師的稱謂敬辭不受。他笑言:“大師是佛教裏的稱謂,我又不是佛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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