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戰爭中的六張面孔

甲午戰爭 資料圖

 

今年是甲午戰爭120週年,隨著史料的挖掘和研究的精進,對於甲午戰爭中一些人物的看法,史學界有了巨大的變化。現就擇其要者,略加闡述。

 

李鴻章:

 

以前,李鴻章一向被視為“奸臣”,説他在甲午戰爭中“避戰求和,保存北洋實力”。作為總指揮,李鴻章奏報説,北洋海軍僅有八艘主力軍艦可資海戰,且裝備過於落後,後勤保障不足。若與日本海軍決戰,勝負難料。因此他主張艦隊“遊弋渤海內外,作猛虎在山之勢”,作為戰略威懾來牽制對手,使日軍在海上活動始終存在顧忌,並尋機殲滅弱勢敵艦。簡單地説,李鴻章對北洋海軍的判斷是,攻固難勝,守則有餘。事後看,這個判斷是相當客觀的。

 

對中國陸軍,李鴻章知道能派上用場的並不多。以淮軍為主體的、擔任北洋邊海防衛的陸軍只有5.4萬人,其中機動兵力2.5萬人。這些為國戍邊的勇營部隊,卻不在國家編制之內,一應吃穿用度均由地方自籌,身份類似民兵。大清的正規軍是八旗、綠營,雖近百萬卻不堪使用,每年還要花掉清廷2000萬兩白銀。這筆錢相當於北洋海軍建軍購艦的全部費用。

 

與之相比,日本陸軍的機動兵力有12萬人,幾乎全部投入了中國戰場,戰時任何一個兵團均在3萬人以上,超過中國機動兵力的總和。甲午之戰,日本是舉國總動員,中國卻只是北洋地區總動員。這個是皇帝定的,怪不得李鴻章。

 

事後來看,李鴻章如果能在自己掌管的洋務企業加大資金投入和研發力量,自主生産出像日本那樣的重火器、開花彈,或許戰場上的勝算能大一些。

 

翁同龢:

 

此時光緒皇帝極為信賴的,乃是軍機大臣、帝師翁同龢,亦是清流黨的領袖。清流黨以清廷中樞的京官為主,雖飽讀詩書卻不諳時務,僅憑道德標準議論時政,任何對外妥協的官員,都會遭到抨擊甚至被指為“漢奸”。後世對李鴻章的負面評價,往往是從清流奏章中找到的“史料”。

 

李鴻章當時的職務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北洋大臣負責北洋(即環渤海地區)各通商口岸的對外交涉以及海防,直隸總督的權限僅及于直隸一省,是地方官員。李鴻章駐節天津和保定,不僅無法直接參與清廷的討論,甚至未經皇帝召見,都不得擅自入京。

 

翁同龢為首的清流黨,早就對李鴻章等洋務派心存不滿,必欲除之而後快。翁任戶部(相當於財政部)尚書時,1891年全力推出了外購軍火的禁令。甲午戰爭期間,清流對李鴻章及其海陸部將的無端參劾滾滾而來。這些參劾不管事實是否準確,只看是否驚世駭俗,因此往往極盡編造、誇大之能事。如果編造的故事過於離奇,以致君怒罷官,言官反而感覺十分驕傲,認為自己強項敢諫,滿朝清流還會以之為榜樣。

 

因為彈劾者只承擔有限責任,奏章的殺傷力甚至超過了日軍的炮彈。淮軍大將衛汝貴冤死刀下,海軍統帥丁汝昌險交刑部治罪,均拜清流所賜。有篇彈劾李經方(李鴻章之子)甘當日本人駙馬的奏折,極為荒誕,翁同龢卻大為讚賞,稱其寫得“絕妙”。將政見之爭看得比國家利益還重,這是翁同龢之過,也是他最終被慈禧和光緒棄用的原因。

 

葉志超:

 

平壤之戰,是甲午陸戰的轉捩點。清軍一敗塗地,徹底擊潰了人們對大清陸軍的信心。多年以來,下令從平壤北撤的提督葉志超,被斥責為貪生怕死的“逃跑將軍”。但葉志超一向作戰英勇無畏,有“葉大呆子”之稱,何以在平壤竟判若兩人呢?

 

9月15日,葉志超統率1.5萬清軍駐守平壤,與1.6萬餘日軍苦戰一百天。衛汝貴部盛軍、馬玉昆部毅軍頑強作戰,奉軍統領左寶貴在惡戰中為國捐軀。日軍進展有限,整個白天的戰鬥可謂勢均力敵。然而,集結到平壤的清軍,都是勇營部隊,雖是國防精銳但卻不在國家編制,得不到國家後勤的支持。他們接令後火速出發,軍火、糧食、輜重等大宗物資,無法隨軍大量攜帶,只能留待後路陸續籌措後向前線轉運。

 

清軍雜亂而遲緩的後勤,沒能及時將彈藥、糧食運到。平壤守軍15日激戰一天后,彈藥已少得可憐,根本不夠一天同等強度戰鬥的消耗。最誇張的是加特林機關炮的彈藥存量,僅夠再發射幾分鐘。比彈藥更困難的是糧食,大部分清軍除出征時攜帶的軍糧外,沒得到任何補給。葉志超只好就近籌措,但平壤不過兩萬人口,傾其所有也僅夠上萬清軍維持三日。

 

在“子盡糧完”的絕境下,葉志超與眾將集體會商後,決定假意投降,然後連夜棄城北撤。日軍對白天還英勇無比的清軍,傍晚突然要求繳械投降滿腹狐疑,遂在要道設伏。清軍雨夜撤離,陷入重圍,潰不成軍。

 

丁汝昌:

 

甲午戰爭中的海戰,遠比陸戰更為後人矚目,除了鄧世昌的事跡深入人心外,還因為號稱世界第八、亞洲第一的北洋海軍,竟然全軍覆沒。於是,有人指責海軍提督(相當於海軍中將)丁汝昌,説他以陸軍出身統率海軍,使用了錯誤的陣法,制定了保守的戰略。

 

丁汝昌出身於劉銘傳的銘軍,是水師軍官,後銘軍北上剿捻,水師改馬隊,丁汝昌才成了騎兵軍官。這個是有案可查的。但內河水師與大洋上的海軍有質的不同。丁汝昌統率海軍後,雖十數年勤學苦練,完成了向海軍統帥的轉型,但他在艦隊內部,仍然只負責人事、後勤、艦隊活動方針等行政性事務,具體的艦隊訓練、作戰指揮,則由在他之下的左、右翼總兵(相當於海軍少將)承擔。

 

左翼總兵林泰曾兼任“鎮遠”艦管帶(艦長),右翼總兵劉步蟾兼任“定遠”艦管帶,二人均畢業于福州船政學堂且留學英國,是真正的“海軍專業”出身。應該相信他們選擇的陣法、戰略,絕不致一無是處。

 

艦型決定陣法,實力決定戰略。黃海海戰,中方以橫陣迎敵,是因為北洋艦隊所有軍艦的火力設計,都格外強調艦首方向,橫陣才能使炮火威力最大化。五個小時的海戰中,中方命中率遠高於對手但卻慘敗的原因,主要是炮彈缺乏且威力太差。北洋艦隊以不能爆炸的實心彈為主,開花彈奇缺且不能國産;而日本海軍用的全是開花彈,裏面填充了自行研製的苦味酸烈性炸藥,殺傷力驚人且均為國産,要多少有多少。因此,海戰之敗是敗在科技創新上,而不是陣法抑或戰略上。

 

李秉衡:

 

山東威海是北洋海軍屯泊基地,海防上歸北洋大臣指揮,但威海城外地域的防務都屬於山東巡撫的職責。李鴻章的另一職務是直隸總督,與山東巡撫並無隸屬關係,他不能直接指揮山東省軍隊。因此守禦威海軍港,特別是其後路的安全保障,沒有山東省的配合是不行的。

 

甲午戰爭爆發後,以翁同龢為首的清流黨,攛掇光緒皇帝調走了與李鴻章默契配合的福潤,改任李秉衡為山東巡撫。李秉衡一向是清流黨在地方上倚重的實力派人物。

 

黃海海戰,中日各十二艦參戰,中方五艦沉沒,四艦重創;日方不僅一艦未沉,且用四天就恢復了艦隊戰鬥力。在旅順未及修復的北洋艦隊泊入威海灣時,“鎮遠”又不幸觸礁癱瘓。然而,只要威海後路不失,日本海軍是不可能從正面攻入威海灣的。此時清廷已著手與日本政府談判,保住軍港和艦隊這塊實力砝碼,意義重大。

 

但是,李秉衡為了扳倒並最終取代李鴻章,與中樞的清流們上下勾結,虛張聲勢,不真正向十萬火急的威海派遣一兵一卒,反而在援軍、彈藥上處處掣肘,坐視北洋海軍困守孤島,彈盡糧絕。可悲的是,後人常常對拼殺殉國的烈士詬病苛責,但卻從李秉衡瞞天過海的奏章和義薄雲天的口號中找到了“愛國”的史料。

 

方伯謙:

 

甲午戰爭中的英雄太多了,但“濟遠”艦管帶方伯謙卻是十足的狗熊。20世紀90年代開始,在一些方伯謙旁系後人的主持下,曾掀起過一段為方伯謙“平反”的活動,但因為沒有任何可信的史料依據,並不被史學界認同。

 

方伯謙畢業于福州船政學堂並留學英國,深諳官場之道,備受李鴻章、丁汝昌器重,身為管帶卻有總兵頭銜。與他宦海得意相伴隨的,是令人艷羨的私人生活。方伯謙在北洋海軍巡歷必經的港口,遍佈房産和小妾,無論是船到威海、煙臺、福州或上海,在他的年譜中都能見到回寓的內容。他的這種行徑,被某些人誤以為是北洋海軍的普遍現象加以指摘。

 

日子過得太美了,就磨掉了軍人的銳氣。在豐島海戰中,“濟遠”高懸白旗,亡命狂奔,見日艦緊追不捨,又挂起了日本海軍旗。僥倖脫逃後,方伯謙編造的擊傷日艦等一系列謊言,歷經後世的影視劇傳播,都快成信史了。黃海海戰,方伯謙故技重施,在鄧世昌與艦同沉之後,奪路而逃,“茫茫如喪家之犬”。

 

方伯謙誤國,清廷、李鴻章、丁汝昌、劉步蟾、各艦官兵齊聲喊“斬”,那發自心底的怒吼聲,120年後的今天,都仿佛能夠聽見。

 

甲午戰爭中可説的人和事太多了。只有了解了真相後,才能信心滿滿,既不自大,也不自卑;揚長避短,去迎接民族新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