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學家周有光迎110歲大壽 主導建立中文拼音系統
編輯: 劉燕楓 | 時間: 2015-01-13 15:16:25 | 來源: 中新社 |
周有光近照。圖片來源:《華西都市報》
中國著名語言學家、文字學家、經濟學家周有光今日迎來110歲大壽。周有光早年主要從事經濟、金融工作,做過經濟學教授,1955年開始專職從事語言文字研究,參加並主持擬定《中文拼音方案》。在他主導下,中國建立了中文拼音系統。如今的他仍筆耕不輟,百歲過後,周有光又先後出版《百歲新稿》《朝聞道集》等數部新作。
周有光,原名周耀平,1906年1月13日生於江蘇常州。今日,是周有光的109歲生日,根據老先生“做九不做十”的慣例,當為110歲大壽。
“歷史的浪潮把你的計劃幾乎都打破了”
周家祖籍宜興,曾祖父做官兼營實業,在常州開辦棉紡、織布廠等業。道光年間太平軍起,守城將士軍餉全部用於周家,曾祖父誓死守城,後因常州失守,投水自盡,周家的萬貫家産化作烏有。
十歲時,周有光隨全家遷居蘇州,進入當時初始興辦的新式學堂讀書。1918年,入常州高級中學(江蘇省立第五中學)預科,一年後升入中學,與後來同為語言學家的呂叔湘成為同學。1923年,周有光中學畢業,儘管成績優異,但其時已家道中落,本只能選擇免交學費的師範學校,但無意中考上了上海聖約翰大學,後得親友資助,為周有光湊齊了200元學費,遂入學。
1925年,上海發生“五卅慘案”,周有光改入光華大學繼續學習。大學畢業後,他與夫人張允和同往日本留學。因仰慕日本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河上肇,周有光離開原本就讀的東京大學,轉考入京都大學。
周有光年輕時的經歷並不算順利,甚至有一種隱隱的“錯位”。
大學畢業,本可以和其他同學一樣去當外交官,他卻選擇了學經濟;聖約翰大學、光華大學的畢業生,都到美國留學,可他由於經濟原因去了日本;本想到日本京都大學去向著名經濟學家河上肇學經濟,河上肇卻被捕入獄,周有光只好專攻日語;本來可以在海外享受優裕的生活,他卻毅然選擇了回國;本來研究經濟已經有所成就,他卻被指定研究語言;周有光從小接受的是“傳統”教育,卻研究了大半生“現代”的知識。面對這樣的“錯位”人生,他卻很坦然:“人生很難按照你的計劃進行,因為歷史的浪潮把你的計劃幾乎都打破了。”
“我們是‘流水式’的戀愛”
1933年4月30日,周有光與張允和結婚。在隨後的近70年中,兩人一直相濡以沫。
周有光在其《百歲口述》中,也曾談起兩人長達八年的戀愛過程。他説,與夫人是“慢慢地、慢慢地自然發展,不是像現在‘衝擊式’的戀愛,我們是‘流水式’的戀愛,不是大風大浪的戀愛”。
周有光將這八年分成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很普通的往來,主要在蘇州;第二個階段,到了上海開始交朋友,但是還不算是戀愛;第三個階段,就是戀愛階段。周有光稱,“當時她(張允和)到杭州的之江大學借讀,我在杭州教書。在杭州的一段時間,就是戀愛階段”。
關於兩人的婚姻,有一個説法頗為流傳,那就是“結婚後從來沒有吵過架”。對此,周有光曾在受訪時坦言,“其實我們也吵架”。
“我們吵架不會高聲謾罵,不會讓保姆聽到的,也沒有鬧幾個小時的,一般是三兩句話就吵完了。還有一點,我們吵架通常不是為了兩個人的問題,而是因為其他人的問題。確實,我們的婚姻生活是很和諧的。到了北京後,一直到我老伴去世,我們每天上午10點喝茶,有的時候也喝咖啡。喝茶、喝咖啡的時候,我們兩個舉杯齊眉,這當然有一點好玩,更是我們互相敬重的一種表達。”
晚年,周有光和夫人張允和合著了散文集《多情人不老》。所謂合著,其實是各寫各的,書的正反面互為封面,張允和的文章橫排,書頁向左翻;周有光的文章豎排,書頁向右翻。
經歷經濟結構推倒重來的時代
結婚後的周有光夫婦同往日本留學。1935年,周有光放棄日本的學業返回上海,任教光華大學,並在上海銀行兼職,同時還參加了反日救國會。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後,正在做銀行工作的周有光跟隨當時的民國政府遷移到重慶。
抗戰中,周有光幼小的女兒患了盲腸炎,因得不到合理的治療而去世;兒子也曾被流彈在肚子上穿了5個孔,所幸搶救及時。抗戰結束後,民國政府派周有光去美國學習。
到了內戰即將結束時,自認患有“左傾幼稚病”的周有光在建設國家、照顧老母的焦慮下急忙回到上海。當時他在復旦大學經濟研究所教書,同時從事銀行工作,卻趕上了經濟結構推倒重來的時代,最直接的遭遇是薪水驟降。社會主義市場替代資本主義市場,周有光一眼就看出當時蘇聯的銀行制度落後。
此後,深諳西方經濟學的周有光,面對正在全國推行的蘇聯經濟學感到格格不入,甚至感到荒謬。多年以後,讓周有光最懷念的新政權氣氛,是抗戰期間在重慶與周恩來接觸,當時周恩來非常稔熟地進行統戰,召集民主人士開會討論問題。
50歲改行:26個字母幹三年
早在1920年,周有光就參加過上海的拉丁化新文字運動,改革運動當時受到蘇聯支持。1955年,他去北京參與文字改革會議,結束後就決定留在北京,改行語文。而在同時期的上海,他的領導、學生紛紛自殺。職業的轉換、居住的遷移,使得周有光在陌生環境中躲過了“反右運動”。
1955年10月,時任復旦大學經濟學教授的周有光到北京參加全國文字會議,為期一個月的會議結束後,組織上通知他到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工作。
在50歲的時候,周有光扔下經濟學,半路出家一頭扎進語言學中。他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時曾稱,“這真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當時,領導説:你不要回去了。就把我留在文字改革委員會。當時我説:‘我是業餘搞語言學、文字學的,我是外行,留下來恐怕不合適。’領導回答説:‘這是一項新的工作,大家都是外行’。那麼,我就只好留下來了。就這樣,我離開了經濟學界,到了語文學界。”
改行之後的周有光到北京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參加擬定拼音方案的工作,該方案于1958年正式公佈。而這段“改行”的經歷用他自己的話説是“既來之,則安之”。“這個‘安’不是安靜的意思,是要認認真真工作。改行要真正改行,就要深入語言學和文字學的研究。一直到今天,我都沒有離開這個機構。”
周有光也曾談及當年擬定方案的細節:“當時拼音方案委員會一共有15個人,由幾個大學的語言學家組成,不過主要是開會參加討論。文改會制定具體工作由三個人來做:葉籟士、陸志偉和我。葉籟士兼秘書長,比較忙;陸志偉要教書,還兼語言所的研究工作。我呢,離開了上海,沒有旁的事情,就一心搞這個事情。我們三人就起草了第一個草案:中文拼音文字方案。我提出三點原則:拉丁化、音素化、口語化。事實上,我們三個人都共同提出要用26個拉丁字母,沒有新字母。看法基本一致,沒有什麼不同的對立思想,只有一些技術性的不同。”
“有人曾給我們講笑話:你們太笨了,26個字母幹三年。”周有光回想起這段往事仍不忘調侃,但他認為,“這三年時間花得還是很值得”。“事實上,直到今天還有人在提意見,而他們提的意見我們都研究過,幾乎沒有新的意見。今天就得到了這麼點安慰。假如當初沒研究好,有漏洞,就遺憾了,畢竟要彌補就很麻煩了。”
1958年,周有光開始在北京大學和人民大學講授漢字改革課程,講義《漢字改革概論》也于1961年出版。
“文革”時被批為“反動學術權威”
“文革”開始後,周有光即被批為“反動學術權威”,和一群同事被下放到寧夏的五七幹校。當時大家也曾被“逼”著宣誓:此生在此紮根,永不回北京。到了1971年林彪出事後,他們還是被送回了北京。
妻子張允和在“文革”前是家庭婦女,避免了單位裏的政治鬥爭,受到的衝擊也不大,最嚴重的也就是被抄家。只是,妻子和孫女在北京,兒子、兒媳婦在湖北,周有光自己在寧夏,難以享受家人團聚之樂。
周有光曾回憶起這段動蕩的年代,在他的記憶中,年輕時的照片都在這場浩劫中被“掃光了”。“我當時是反動學術權威,在農村改造,家裏沒有人,東西都(被)隨便扔。現在有的照片也都是親戚多餘或者複印給我們的。”
晚年的周有光談起“文革”經歷時,談到的似乎更多是對人生的感悟。“我們對財産都看得很淡,覺得是身外之物。許多人都問,你們度量為什麼那麼大?有人説,你們所以那麼大氣,因為你們娘家、祖先都是有錢人,錢看慣了就不新鮮了,我想也有道理。佛教裏有一句話,你對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你的精神就痛苦了。”
回到北京後,周有光繼續潛心於他的文字改革研究工作。這一段時間,家門內的生活終於恢復了正常,他在家裏看書寫文章,妻子在另一個房間裏看書寫文章。動蕩過去後,周有光出版多部著作,除了他在文字學、文字史上的研究學術成果外,還將許多零碎材料寫成通俗易懂的文章。
出席國際標準化組織會議:工作頗有外交味道
1979年4月,國際標準化組織在華沙召開文獻技術會議。周有光在會上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發言,提議採用“中文拼音方案”作為拼寫漢語的國際標準,1982年國際標準化組織通過國際投票,認定中文拼音方案為拼寫漢語的國際標準(ISO 7098)。
在周有光曾經的敘述中,這段圍繞著“拼寫漢語國際標準”的故事也極具戲劇性。“1979年,領導上突然派我出席國際標準化組織會議(ISO)。我説我不去,已經幾十年了,我跟外國完全隔斷了。還有我連衣服都沒有,破的。他説,衣服沒有關係,你趕快去做最好的,從襪子、皮鞋,到大衣,都重新做。我只好服從命令。”
周有光(來源:《新京報》)
當時關於漢語的拼音方案多得不得了,法國有法國的方案,英國有英國的方案,西班牙也有自己的方案。周有光説:“(當時)一個魯迅寫成20種寫法,應該統一成一個。而我們的中文拼音方案最好。這個問題對他們(其他國家)來説並不簡單。我就要告訴他們為什麼這個方案最好。這是第一步,否則你的提案不能成立。”
而接下來的工作在周有光看來,“頗有外交味道”。“當時,法國熱心支持我們,日本也支持。日本很有意思,他支持我們的中文拼音方案,我支持他們的訓令式(那是日本關於日語的拼寫方案)。不過英美反對我們的拼音方案。美國説,他們本來用英國的拼音方案。一改,我國會圖書館要用2000萬美元來修改,我們錢也沒有。我就説,沒有關係,你可以暫時不修改,你就原則上同意我們,再慢慢地改。一直到20世紀最後三年,他們有了錢就改了。”
外交味道頗濃的工作完成後,就要擬個草案,呈交ISO通過。這時爭議又出現了。“法國人認為草案中要將正詞法寫進去。我們的中文拼音方案是以音節為單位的拼寫法規則。而正詞法卻是以詞語為單位的。對中文和日文來説,正詞法是不適用的。我們和日本提的方案中都沒有正詞法。我就去説服那個法國專家,我説中文和日文有共通性,與法文不一樣。最終那個法國專家被我説服了。”
經過長達三年的討論,1982年,國際投票通過了中文拼音方案為拼寫漢語的國際標準。回來以後,周有光又開始研究以詞語為單位的拼音正詞法,形成了《中文拼音正詞法規則》。
“語文現代化是中國現代化的一個方面”
在周有光看來,自己50歲之後的主要工作“意義很重要”。“文字改革的意義很重要。解放後,上世紀五十年代制定了‘中文拼音方案’,現代年輕人都學了。這個拼音方案,用字母表示‘音’,用處很大。首先,使得中國的小孩子、中國的文盲能夠利用這個工具認字,走進中國的文化寶庫;其次,方便外國人學習中國的文化。所以,中文拼音一方面是從沒有文化到有文化之間的‘橋梁’,另一方面是中外文化交流的‘橋梁’。這個橋梁看似是個小事情,但是缺少了就不方便。比如,我們中國人的名片上印著拼音,這樣不懂‘方塊字’的外國人也可以認得,可以叫出。我們中國從清朝末年到今天,都處於現代化改革的過程之中,現代化改革,一方面是語言文字的改變。”
或許今天的年輕人無法體會到中文拼音、文字改革的重大作用,但在“世紀老人”周有光眼中,中國的“語言現代化”讓如今的普通話成為了中國人共同的語言。“九十年代以來,教育部領導普及普通話做得很好。設想,一個大的國家,廣東人講粵語,上海人講上海話,香港人到北京旅遊還要找翻譯,國人在本國找翻譯豈不是笑料?”
“其實外國原來也如此,我三十年代到日本東京讀書,我原來以為我學的東京日語可以走遍日本,但是發現就連不遠的京都人的語言也完全不一樣。可是日本能夠推廣日語,日本人稱之為‘國語’,以東京話為基準,到了現在日本人之間講話沒有一點障礙了。西洋國家的共同語言普及大概三百年之前就實現了,日本大概一百多年之前實現了,我們中國還正在實現之中。”
周有光曾説:“前兩年(2005年語),有人在北京做抽樣調查,北京人能講普通話的大概佔80%,20%的不一定能講,所以我們是在逐步改進。一個國家要做到現代化,需要達到很多指標,其中一個指標就是講話大家都懂,如果講話都不懂,怎麼能算現代化國家?我們這一指標雖然還沒有達到,但是逐步在接近之中。我個人的感覺,九十年代我們的語言現代化工作發展得較快,是一個很好的現象。文字改革、語文現代化是中國現代化的一個方面,重要性也就體現在這個地方。”
80歲讓生命重新開始
周有光曾有“周百科”的外號,拜其連襟沈從文所賜。1980年開始,他成為翻譯《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的中美聯合編審委員會和顧問委員會中方三委員之一,另兩位委員是劉尊棋和錢偉長。“周百科”的外號也算是“名至實歸”。談到當年翻譯《百科全書》的細節時,周有光稱,“我們翻譯《不列顛百科全書》,不過由於當時國內購買力很差,就壓縮成10本,稱為《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此後,周有光又曾擔任中國大百科全書社科部分總編委。
其實,百科全書的情結幾乎貫穿了周有光一生。“我當年在上海聖約翰大學,每門課程完成了,老師會指定學生讀課外讀物,其中很多都是百科全書。”周有光説,像《不列顛百科全書》有兩百多年曆史,由四千名學者編寫,作為大學生的課外讀物最方便。“百科全書任何問題都回答得準確、簡明、扼要,是世界上有名的人寫的,不是普通人寫的。”但他也曾感慨,“中國人向來沒有百科全書這個概念。”
80歲時,周有光決定讓生命重新開始。他把80歲當作0歲,由此遞加計算年齡。92歲那年,收到一份賀卡,上面寫著:祝賀12歲的老爺爺新春快樂!至今提起,老先生還樂不可支。1989年,周有光離休,繼續在家中研究和著述。
1988年4月,周有光83歲時,日本夏普公司送來一份禮物,是WL—1000C中西文文字處理機。從此,周有光便用它寫文章、寫信。高齡“換筆”之後,他開始關注漢字在計算機中的輸入輸出問題。在周有光看來,中文拼音輸入法,不用編碼,就可以輸出漢字,值得大力推廣。“改進電腦輸入方法,效率可以提高5倍,這是件大事。”
周有光的重孫周安迪自幼在美國讀書,會説漢語,卻幾乎不會書寫。於是,在98歲時,周有光倡導發起了“基礎華文”運動。在《提倡“基礎華文”緣起》一文中,周有光言辭切切地寫道:全世界華僑估計有5000萬以上,能否使華文簡易一些,方便他們用較少的時間,得到較多的華夏文化享受?可以設計一種簡易的華文,作為進入華夏文化寶庫的第一個臺階。
“開闊的世界眼光和深邃的歷史眼光”,這是後學者對周有光的評價。當世界各地出現了“漢語熱”時,一些人推斷21世紀將是漢語的世紀,周有光保持了相當的冷靜:“漢語的國際地位,應當作恰如其分的正確估計。漢語的國際性最弱,這是很多中國人不願意承認的,但是,不承認並不能改變事實。要想改變事實,只有改變漢語本身,提高漢語的規範化水準。”
百歲仍有新作:“上帝太忙,把我給忘了”
如今的周有光已走過了一個多世紀,但這位“世紀老人”仍然筆耕不輟。百歲過後,周有光又先後出版《百歲新稿》《朝聞道集》等數部新作。
2013年,周有光曾在紀念自己華誕的座談會上通過視頻向大家問好。他在視頻中説到讀書,稱讀書要和生活發生關係,如果讀了書不能立言,就白讀了。他還幽默地説:“上帝太忙,把我忘掉了。”
如今的周有光雖年逾百歲,卻仍關心著時下最熱門的事情,在看似隨性的言談中,説得最多的也是他對這些新鮮事的看法。
在2013年接受媒體採訪時,周有光還提到了新潮的電腦。在他看來,正是因為仰仗著電腦的高效率,自己才能在八十歲高齡之後重新修訂了《比較文字學初探》等學術著作,又創作出了《百歲新稿》、《朝聞道集》等新作。他認為,漢字書寫能力的退化,並不應當歸咎於電腦,畢竟電腦的好處多於壞處,“電腦用來處理文字是好事情。”
2015年,周有光迎來了110歲大壽。在旁人眼中,老人依然在“與時俱進”。文化批評家解璽璋在接受採訪時稱讚周老“心態很好”。他表示,老人雖然處於高齡但卻天天上網,喜歡接觸電腦,對外面的事情了解得很清楚,也有自己的看法。(中新網 記者 宋宇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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