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歲流沙河致力傳播經典 為未來留下對傳統的解讀

86歲流沙河致力傳播經典 為未來留下對傳統的解讀

流沙河 原名余勳坦,當代詩人、作家,作品《理想》《就是那只蟋蟀》曾轟動詩壇。

 

每個月,84歲的流沙河都會到成都市圖書館做一次傳統經典的講座,從《莊子》《詩經》,到漢魏六朝詩歌,再到唐詩,一講就是5年多。

 

在家中,他則專注訓詁,説文解字,雖耄耋之年,卻筆耕不輟:《白魚解字》《正體字回家》《文字偵探》等專業著作,是其漢字研究心血的凝聚。

 

他説:“我把這些當作我的義務,我的責任。”他以瘦弱之軀扛起的責任,是要為未來留下對傳統的解讀,等待今天的年輕人回歸傳統之日。

 

 

成都,一處靜謐、樸實的寓所,八旬老者流沙河為記者開門:極瘦,果然如其自嘲的那般“一條老豇豆懸搖在風裏”。

 

一下午的對話,卻讓記者分明感受到這位儒雅老者身上的力量:曾經,他寫下激情迸發的詩篇,激勵無數年輕人;如今,又以特別的韌勁,專注訓詁,説文解字,為未來留下對傳統的解讀。

 

他説:“年輕人現在對研究漢字、研究傳統文化不感興趣,對此我並不發愁。等他們老了,總有回歸之日,與我一樣。”

 

【解字】

 

一個漢字就是一條路,帶著我們回到傳統文化的故鄉

 

流沙河與詩,大半輩子的糾纏:上世紀50年代,因詩歌《草木篇》獲罪,人生跌至谷底;“文革”結束後,一首《理想》,讓無數年輕人反復吟誦——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理想是火,點燃熄滅的燈……

 

因為詩歌,人們認識、喜愛流沙河。但近20多年來,流沙河自動選擇與詩歌“絕緣”。作為詩人的流沙河,漸漸淡出大眾的視野。

 

然而近來,他又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回歸:耄耋之年,出版《白魚解字》《正體字回家》《文字偵探》等專業著作,詳述其對漢字研究的心法與見解。

 

解放週末:從詩人到漢字研究專家,您身份的轉換讓人們頗感驚訝。

 

流沙河:驚訝是因為人們對我了解不夠全面,我對漢字的研究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就開始了。那時,我戴著大右派的帽子,在文聯燒鍋爐,另外還看管舊書庫。書庫裏都是“四舊”——先秦典籍,我一看,扭頭就把床架到了書庫裏,從此天天研究甲骨文、金文以及各種古文字,一本《説文解字》翻來覆去讀了好幾遍。

 

解放週末:前途未卜,您當時怎麼還有心境研究漢字?

 

流沙河:那時就有好心的同志勸我:你是個右派,就別把精力花這上頭了。可是,我一鑽進去就著迷了,一旦發現前人對某個字的解釋錯了、覺得自己才是對的時候,我就高興得不得了,像有癮似的。

 

解放週末:但在常人看來,這類研究文字訓詁音韻的學問十分枯燥。

 

流沙河:我倒覺得,一個字就是一個故事,有趣得很。

 

比如,你姓顧,正體的顧字,上面有一隻鳥。什麼鳥?布穀鳥。每年到了特定的時節,它會“布穀布穀”地叫,催人耕種。底下是門戶的戶。這一個字就是一幅畫啊:春天,有只布穀鳥來我家門口看我,多美。

 

後來,“顧”被當作姓氏,右邊就又多出了個人頭,意思是一個人轉頭來看我。因此,“顧”有照看、照顧的引申義。

 

解放週末:聽您這麼生動地解釋,我也覺出文字的可愛來了,可見,學問不怕艱澀難懂,不怕枯燥無趣,而是看以何種方式闡釋、傳播它。

 

流沙河:是的。前年我開始寫《流沙河認字》,從“一二三”講起,希望能講得通俗易懂些,結果書出來後,一個朋友跟我説,這書還是寫得太深了,他們辦公室裏沒人看得懂。

 

後來我寫《文字偵探》時,就特別講究通俗性和趣味性。書裏只選了100個字,都是常用字。這100個字中,90%是前人已經解釋好了的,我從幾十種解釋中選取我認為有道理的,再用今天的話把它重新講一遍。還有10%的字,我認為前人解釋錯了,我用自己的解釋進行了解讀。

 

這是一個大海撈針式的工作,能撈出這麼些,我已經非常快活了。

 

解放週末:能舉個例子嗎?

 

流沙河:比如君臣的“臣”字,許慎看見的是篆文,篆文中的“臣”像一個人佝著背站在那裏,因此許慎解釋“臣”是象形字,是臣子在皇帝面前佝著背、鞠著躬。許慎沒見過甲骨文,他那時不知道歷史上曾經有過甲骨文,如果他見過甲骨文,他就不會作出那樣的解釋了。因為甲骨文裏的“臣”,畫的是人的一隻眼睛,眼球突出,説明他是在用心觀察君王的言行,隨時進行監督。

 

今人能糾正古人的錯誤,是因為我們後人掌握的資料遠比古人掌握的多。

 

解放週末:果然如書名所寫,您做的是文字“偵探”工作。流沙河:取名《文字偵探》,一是因為我以前愛讀偵探小説。二是我覺得研究古文字,就像福爾摩斯破案一樣,充滿新奇和假設:首先要假設案件發生的場景、過程、元兇是誰,然後找各種證據證實,有時候證據會糾正假設,就要不斷調整思路,最後找到背後的元兇。三麼,當然是想騙大家來買書。(笑)

 

解放週末:您的作品《白魚解字》,全書416頁,聽説是您用蠅頭小楷一筆一畫寫出來的。

 

流沙河:白魚又名蠹魚,蛀書蟲也,這本書就是一個“書蟲”解字的書。勞我一生,博得“書蟲”之名,有一天,當我到達人生的終點站時,也不會有遺憾了。

 

解放週末:為了這本書,您這個“書蟲”寫了整整兩年,以致眼睛受損,據説從此不能再大量閱讀了。耄耋之年這麼“拼”,應該並非全是興趣使然。

 

流沙河:我有我的企圖,我希望我的書能教年輕人愛國。什麼是愛國?愛國是愛你的土地,愛土地上的人民,愛你的文化,愛你的母語,愛老祖宗留下來的文字。研究古漢字,不僅因為這是古人留下來的有韻味的、美麗的、富有想像力的作品,還可以幫助我們認識過去。

 

現代人認為文字就是一種符號,方便就行。在我看來,簡體字可能讓我們的後人無法回到中國文化的原點。還是以你的姓為例,簡化後的顧,哪還找得見“回眸一顧”的意境?

 

一個漢字就是一條路,帶著我們回到傳統文化的故鄉,中國文化的信息都在那裏面。

 

【論道】

 

“我是莊子2300年後的門徒”

 

從2009年開始,5年多的時間裏,每月某個週六的下午兩點半,流沙河都會準時出現在成都市圖書館報告大廳。從《莊子·內篇》講起,流沙河一路講了《詩經》、漢魏六朝詩歌,近兩年講的是唐詩。即使閃了腰,即使每次兩小時的講座讓他回家沒了説話的力氣、需要幾天才能恢復,為著那每一次的“座無虛席”流沙河都不曾與觀眾爽約。

 

講座組織者成都市圖書館副館長肖平説:“對文化的傳承,沙老心懷喜悅。”

 

解放週末:研究漢字的同時,您對傳統文化的涉獵也既廣且深,其中莊子思想對您影響至深。

 

流沙河:《莊子》我讀過三遍。初中時我就囫圇吞棗讀了《莊子》。第二次讀是1958年,在我被打成右派後不久。《莊子》這本書是安慰失敗者的,我那時就是一個失敗者。一邊在文聯鏟煤燒鍋爐,一邊讀《莊子》,讓我整個人通透了許多。上世紀80年代末,我的胃病非常嚴重,看到我的朋友都覺得我快不行了,在那樣的狀況下,我第三次捧起了《莊子》。

 

解放週末:在人生遭遇挫折的時候讀《莊子》,或是出於一種自我救贖的需求,而當人生風平浪靜以後,《莊子》依然還能給予我們營養嗎?

 

流沙河:當然。我是莊子2300年後的“門徒”,我現在的生活方式就是受莊子的影響。

 

莊子説“無為”,就是要順應自然、順應社會。我很久沒有和人爭論了,別人要我談,我就談我的看法;別人若不同意,我也不爭論。爭論往往解決不了問題。

 

還有心齋。心齋是莊子的哲學用語,原意是掃凈屋裏的雜物,這樣才可以放東西。心齋是要讓人摒除雜念,而明大道。我理解的心齋,就是用減法把自己的精神世界洗刷乾淨,儘量把自己的各種慾念、各種所謂的名利都去掉。很多會,我都推掉不參加,還有一堆的理事、委員,我也不要當。

 

更重要的一點是,《莊子》是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欣賞這樣的古典著作,可以陶冶情操、修煉內心,不一定非要找出什麼答案來,好像讀了非得有什麼好處似的。

 

解放週末:您這位莊子的現代“門徒”,是如何面對生活的日常的?

 

流沙河:簡單,越簡單越好,我就愛穿日常、方便的衣服,過簡單的日子。生活中我怕麻煩。

 

比如,我現在住的這個小區,當年竣工的時候開發商給我成本價,我拒絕了。人家憑啥給那麼大好處呀?我就怕好處背後會有麻煩。過了幾年,我原來住的地方要修變電站,我不得不搬家,就來這小區悄悄地買了套二手房,誰也沒讓知道。有一天在小區裏溜達的時候,偏偏遇上了開發商,這事兒才傳開了。

 

【談詩】

 

不可能拋開詩歌的傳統,另外形成一種叫“詩”的東西

 

因為《就是那一隻蟋蟀》和《理想》,流沙河成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明星詩人,可是不久,他就宣佈封筆。述及緣由,他説:“那時候名聲很大,但我的腦子是清醒的。我的詩都是骨頭,沒有肉。尤其是讀過余光中的詩後,我説算了算了,不寫了,我怎麼寫也寫不出他們那樣的好詩來。”

 

不僅不再寫詩,流沙河還推辭一切與新詩相關的活動。更出人意料的是,這位以新詩成名的詩人,轉而開講《詩經》《唐詩》,並出版《詩經現場》,他希望通過“重現詩歌現場”的解讀方式,讓今天的人們感受到歷史中的生命呼喚。

 

解放週末:推辭一切與新詩相關的活動,可否理解為您對當下的新詩持保留態度?

 

流沙河:我對新詩有不同的意見,如果參加活動,我不講出來是違心,講出來讓大家不高興,不如不參加。

 

現在的新詩不耐讀,因為缺乏秩序。一切美好的詩歌都是有秩序的。秩序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語言,一是意象。語言要條理通順,簡單、準確、明瞭,講究韻腳,句子念起來有節奏感,有音樂性。實現意象的秩序更為艱難,優秀的詩人可以把常見的意象組合在一起,給人新鮮感、震撼感。

 

解放週末:現代詩歌的日趨沒落,是否和這種秩序的缺失有關?

 

流沙河:至少,這種缺失讓詩歌變得難以背誦了。我至今不相信,中國的詩歌能夠把傳統拋開,另外形成一種叫“詩”的東西。我們還是要把傳統繼承過來,然後糅合現代的觀念、認識,這樣中國的現代詩歌才有前途。

 

我曾經讀到過一個打工詩人的詩《如果有可能,明天帶你去旅行》,我注意到,他很講究韻腳,念起來有節奏感。雖然他寫的是現在的生活,比如他在外面打工的苦,他的太太在遙遠的村莊守著的苦,但他的詩嚴格押到韻腳,有古風。他沒有受過專業訓練,這應該是他靈魂裏頭的東西,一種作為中國人的本能。

 

但類似的好詩太少。我看到更多的是一些鬆鬆垮垮、沒有節奏、難以上口、無法朗誦的詩。廢棄了中國古典詩歌高密度、高比重的文字,是一種失敗。

 

解放週末:您對詩歌的審美是趨於傳統的。

 

流沙河:這和我一生所受的教育分不開。

 

從少年時代讀《詩經》起,我就習慣了一種有韻味的、美麗的、有想像力的作品。現在雖然老了,但我還能背誦《詩經》裏的很多作品。這些詩歌,滋養著我的靈魂,數十年過去了,我始終熱愛著它們,我就是這樣一個“保守”派。

 

解放週末:這是否正道出了您寫作《詩經現場》一書的初衷?在這本書中,您從《詩經》305篇作品中選取81篇,逐一解讀。

 

流沙河:這本書,是我在成都圖書館《詩經》講座的講稿基礎上整理而成的。我是當報社記者出身的,我曉得新聞的五個W,知道一切新聞都有現場,其實,一切詩歌也都有現場,一定是某個場所發生了某個事情。於是我就用這個思路來重新解讀《詩經》,以還原現場的方式,講述詩背後的故事。

 

解放週末:隔著2500年的距離,這樣的詩歌“現場”依然令人心馳神往。

 

流沙河:詩言志,歌咏言。什麼叫“志”?很多人都解釋錯了,説“志”是願望,其實,這個“志”是“地方誌”的“志”,是記錄的意思。《詩經》誕生在中國詩歌最初成型的階段,那時候黃河流域的生存環境艱難,人們沒有那麼多的雅興去追求詞章之美。所以《詩經》中有很多關於痛苦的表達。

 

我希望,讀了《詩經現場》的人會有這種感覺:原來2500年的時間距離,並不遙遠。

 

解放週末:但更現實的現狀是,今天的很多人對於傳統文化,何止隔著時間的長河,更有情感上的生疏。

 

流沙河:親近傳統文化要從娃娃抓起。我讀初中時,課本裏有白話文,我的老師説,白話文不用教,我另外給你們講《古文觀止》《經史百家雜鈔》。課餘,我又跟著老秀才黃捷三先生,聽他逐字逐句講解《詩經》《論語》《左傳》《唐詩三百首》和《千家詩》。

 

讀小學的時候,我們就學了《桃花源記》。那時我10歲,覺得這地方真美好啊,不用交稅,沒有戰爭。誰説小孩子不懂?善和美的種子就是在那個時候種下的。

 

我們還念王維的邊塞詩,那種雄渾與壯美,不就是最好的愛國教育嗎?愛國,是這樣教的,哪靠硬塞?

 

解放週末:這些文字一旦植入生命,一個人對真假、美醜、善惡,便有了文化上的取捨。

 

流沙河:就有了祖先的靈魂住在你的頭腦裏,你觀察事物的時候,祖先的靈魂會指導你,這才是成功的教育,真正能塑造人的靈魂。

 

■本報首席記者 顧學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