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生命最後600天的抗爭、痛苦和無奈

這是路遙生命最後的時光。茅盾文學獎光芒的背後,是一個雄心萬丈的作家的沉重與無奈:經濟拮據、婚姻破裂、身患重病、兄弟失和…… 寫過路遙傳的作家很多,但最後長時間親密陪在他身邊的只有一個。作者航宇,是路遙的同鄉、同事、朋友,在路遙生命最後的兩年,他如親人般陪伴、照顧路遙,見證了路遙生命最後的時刻。

 

在生命最艱難的日子,路遙還在緊鑼密鼓地計劃著,他心裏藏了很多精彩的故事。他説,如果我哪天再站起來,一定要把這些故事寫成長篇小説,每一部都可以超過《平凡的世界》。 四十萬字,講述路遙生命最後的時間。六百天,見證一位偉大作家的生死與愛恨、輝煌與黯淡、脆弱與堅強。

 

7月28日,西安市曲江新區國際會展中心,伴隨著西安書博會的火熱進行,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作家航宇最新創作的非虛構作品《路遙的時間——見證路遙最後的日子》舉行了全國新書首發式。航宇是路遙的同鄉、同事、朋友,在路遙生命最後的兩年,他如親人般陪伴、照顧路遙,也見證了路遙最後的沉重、抗爭和無奈。在路遙誕辰七十週年之際,航宇用疼痛的文字紀念這位優秀的前輩、尊敬的導師和親密的朋友。淳樸的筆法總可以觸動我們。路遙殉道式的寫作、神秘的病情、隱秘的內心、固執的寫作方式和生活方式、最後的情感世界等等,在路遙生命最後的六百天裏,《路遙的時間》展現了一個豐富的路遙、孤獨的路遙和偉大的路遙。 發佈會上,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臧永清講述了路遙與人文社四十年的情誼,回憶了路遙與人文社老編輯們的深厚感情。在對談環節中,四人就路遙及作品的當代意義、《路遙的時間》出版的巨大價值、文學與人生的關係等議題展開了精彩的對話。

 

充滿魅力的路遙

 

每一代青年都能在他的作品裏找到共鳴

 

很難想像,在每年出版近萬部長篇小説的今天,《平凡的世界》依然高居暢銷書榜首,並被列入高中生必讀書目,在各大高校圖書館的借閱記錄中名列前五。這部巨著的長銷不衰和路遙的英年早逝給人們留下了太多的疑問。路遙和他作品的魅力到底是什麼? 路遙在文壇掀起的熱潮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就開始了,他的成名作《人生》,獲1981—1982全國優秀中篇小説獎。路遙筆下的主人公幾乎都是《紅與黑》中于連式的底層小人物,他們雖然生活得艱辛,卻並不為苦難和痛苦所擊倒,他們有西西福斯的執著,也有斯巴達克的勇氣,他們的奮鬥讓平凡而普通的青年人看到前景和希望,這也許是路遙小説最打動人心的地方。 《平凡的世界》創作時,最初設想的標題是《走向大世界》,這是一個充滿慾望和誘惑的標題,與陜北窮苦艱難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生活的迥然不同,路遙試圖引領讀者走向更遠的風景。路遙的作品離不開黃土高原,這裡孕育著獨特的文化性格。延綿不斷的黃土之原,歷經滄桑,浩茫厚重,經過千年萬載的沖刷造就了它的蒼莽雄渾,也成就了黃土漢子粗狂、旺盛的生命力。路遙喜歡洪荒亙古的高原、溝壑縱橫的山體、深深紮根黃土的樹木以及所有這一切風景鑄就的陜北厚重歷史,是黃土高原孕育了他宏大的人生理想和遼闊的人生視野,他也將這種難以割捨的黃土文明沁入在了自己的創作中。 高建群曾評價路遙的寫作,即使有一天我們的生活中沒有“平凡的世界”裏的“人生”,路遙的作品依然不會過時,他的作品中所探討的是人類永遠需要思考“我想飛得更高”的問題,這是貫穿人類始終的問題。所以每一代青年都能在裏面找到共鳴。

 

面對平凡世界的路遙

 

當生活的強者面臨一地雞毛的日常生活

 

2018年在慶祝改革開放四十週年大會上,路遙獲得改革先鋒稱號;路遙的《人生》入選“中國改革開放四十週年最有影響力小説”。《人生》《平凡的世界》出版三十多年後,仍能獲此殊榮,這是對路遙作品的再次肯定。 《路遙的時間》中,航宇講述了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獲第三屆茅獎後的生活。在世人看來,茅獎榮譽讓路遙風光無限,按照常人想像,路遙的生活應該是活色生香、名利雙收,但事實是,這位作家的生活依舊拮據,父母強制要求他給弟弟九娃安排工作,前來拜訪的記者、文學愛好者讓他無處可逃、沒有時間讀書創作,而他自己因寫作《平凡的世界》毀壞的身體狀況也在每況愈下,他與林達的婚姻也亮起紅燈…… 一方面,路遙是個絕對的生活強者,他像個出色的謀略家,安排著身邊的一切。他讓航宇幫忙籌措編輯報告文學集,賺生活費;他接受家鄉清澗縣的邀請榮歸故里,回鄉為文學愛好者做講座、看望許久未見的父親,順路尋找機會幫弟弟安排工作;為了編輯自己的文集和完成創作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他讓航宇幫他安排在招待所的秘密空間創作;為了離婚後女兒遠遠能夠有好的生活環境,他在重病之中親自安排新家裝修的每個細節。 另一方面,一地雞毛的日常生活也讓路遙在不斷地暴露著他的矛盾和脆弱。病倒之後,路遙刻意隱瞞自己的病情,獨自去了他一直信仰的聖地延安,沒想到剛下火車就被送進了醫院,自此在病房度過了最後的日子;出於強烈的自尊心,他不願讓別人了解他的病情,他也拒絕積極治療,導致他的病情一直惡化。在病中,雖然有很多朋友都來看望了路遙,但與感情最親密的弟弟王天樂突然失和,使路遙在重病中備受打擊,病情一路直下。在最後的日子,路遙還有很多寫作計劃,他仍然雄心勃勃,渴望病好後能在文學上創作更多輝煌的作品。 在《路遙的時間》中,航宇講述了作品之外的路遙,真實的路遙,人生中平凡的路遙。他像所有人一樣,要面對突如其來的事件,要解決自己不能把控的問題,要面對生死離別,也要面對矛盾脆弱的自己。

 

固執地生活和寫作著的路遙

 

嗜煙、熬夜,對吃穿極不講究,過著簡單粗糙的生活

 

陜西作家寫作,一向以苦著名。柳青為寫《創業史》紮在皇甫村三年,陳忠實寫《白鹿原》一直蟄伏在西蔣村。路遙創作《平凡的世界》,不僅以殉道式的精神投入,那種苦行僧式的煉獄般的寫作,更摧毀了他的身體健康。 很多人了解路遙,都是通過路遙的那部創作隨筆集《早晨從中午開始》。在《早晨從中午開始》中,路遙展示了他創作時緊張焦灼的身心狀態,“我工作時一天抽兩包煙,直抽得口腔舌頭髮苦發麻,根本感覺不來煙味如何。有時思考或寫作特殊緊張之際,即是顧不上抽,手裏也要有一支燃燒的煙卷。”

 

不僅如此,據航宇在《路遙的時間》中記述,路遙在創作《早晨從中午開始》時也頗費了一番週折。為了保障寫作時間和安靜的寫作環境,路遙交代航宇去招待所給他定了一個房間,在沒有人注意的情況下路遙偷偷跑進了招待所開始寫作,並囑咐航宇不要跟任何人説他的去向。在這個秘密的空間內,路遙開始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寫作勞動中。航宇期間去看他時發現,“我的神呀,哪像是房間,好像剛讓土匪打劫過一樣,整個屋子亂七八糟,床上地板上,到處是他的稿子,幾乎連腳踩的地方都沒有。” 作為一個內心十分豐富的作家,路遙在生活中卻是一個對吃穿極不講究的人。據航宇記述,去北京領茅盾文學獎時,路遙僅帶了一個帆布挎包,穿得十分樸素,就像一個去趕集的鄉下農民。在被清澗縣委書記邀請回家鄉時,路遙穿得就更普通了,“上身是一件土黃色夾克衫,這件衣服不知他已經穿了多少年,裏邊是一件土布襯衫,看上去好長時間沒有洗似的有些陳舊,一條皺巴巴的牛仔褲,基本上分不清是什麼顏色,那一雙穿了多年的真皮涼鞋,也是黑不溜秋。” 身為陜北人,路遙鍾愛陜北的飯食,扯麵片、洋芋擦擦、豆錢錢飯、小米稀飯都是他最愛吃的。但是,在路遙的生活中,這些簡單的粥飯也是很難吃到的。林達去北京後,作為陜西作協的“單身漢”,路遙每天僅為填飽肚子而填飽肚子。航宇在文中回憶了讓他非常傷心的一幕,有天他回到陜西作協的院子,突然看到饑餓的路遙正在一棵大樹下吃“午飯”:路遙的一隻手裏拿著一張舊報紙,報紙裏裹著一個燒餅,另一隻手拿著一根綠皮黃瓜還有一根剝了皮的蔥,他就一口乾餅一口蔥地在作協院子裏旁若無人地吃著。那時路遙已經生病,天還下著濛濛的細雨,可他一點也不在乎,也不懂得愛惜自己,完全沉浸在思考中。在一旁的航宇既心疼又悲痛,這樣一位在文學藝術事業上取得豐厚成果的作家,卻過著如此簡單粗糙的生活,讓人回憶起來,感到無限悲哀。

 

生命最後的路遙

 

漫長的痛苦、殘存的信念、狂躁的情緒……

 

1992年8月,路遙一到延安就病倒了,並且住進了延安人民醫院的傳染科,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隨即航宇就接到了陜西作協辦公室主任王根成轉達的消息,路遙叫他去延安陪自己幾天。本來以為只是幾天的陪伴,沒想到自此航宇一直在病房中照顧路遙,直到最後一刻。 路遙的病,讓他的生活脫離了正常軌道,一個剛硬的陜北漢子每天躺在病床上,這的確觸到了路遙的痛區。他一方面擔心唯一照顧陪伴他的航宇過於無聊和勞累,一方面孤獨、枯燥的生活也在放大著他自己的情緒。

 

生病入院讓路遙改變很多,以前無所顧忌十分強勢的他開始變得柔弱和有人情味,航宇觀察他“相當脆弱,眼睛裏總是閃著淚花”。當有朋友來探望他時,路遙會十分歡喜,對康復出院信心滿滿;而當他一天到晚不能動彈地孤獨輸液時,他又是那麼地絕望和消沉。女兒的來訪,是路遙最幸福狀態最好時候;與弟弟王天樂最後一次的爭吵,使路遙的情緒徹底崩潰。 醫院的生活單調枯燥,沉悶、清冷、孤獨一直圍繞著路遙,重病使他進食艱難。不能動彈、不能寫作,時時被病痛困擾,身體和精神都在不斷遭受著疾病的侵襲,路遙的情緒也在希望和絕望中搖擺。在航宇的記述下,路遙生命最後那些漫長的痛苦、殘存的信念、狂躁的情緒、對自己未來文學成就的期待等等都被娓娓道來。 如果時間能夠回到二十多年前,如果路遙積極地參與治療,不再那麼固執地生活,把那些糾結和痛苦痛快地分享給朋友,也許在1992年底他就出院了,再回到他的文學事業,我們就不用在這部《路遙的時間》中去靠近他生命最後的愛與疼痛了。( 陳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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