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令過去不可能的研究成為可能
編輯: 張旭 | 時間: 2020-03-15 17:58:34 | 來源: 文匯報 |
美國史學家訪談系列的受訪人大多是成名學者,但較少出現年輕人的聲音,人們也很少了解美國普通高校的博士畢業生在學界的成長經歷。尼克·薩姆巴拉克(Nicholas Michael Sambaluk)是一位年輕的助理教授,我們做訪談時,他剛剛博士畢業不久,在普渡大學軍事科學和技術實踐部工作,兼任西點軍校網絡戰研究所的研究員(the Army Cyber Institute at West Point),第一次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獨立書房,並剛剛出版自己的第一本書。尼克的主要研究領域為美國史、軍事史和國際關係史。我們在一家喧鬧的咖啡館裏完成了這篇訪談,時隔四年,我至今仍記得他談起軍事史研究時那種興奮的神情,使我感到能做自己喜歡的事、並以此為業,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之後每一次去華盛頓的航空航天博物館,我都會想起尼克和他對軍事史研究的激情。尼克對於新軍事史的研究和教學,或可以給國內有同樣研究興趣的朋友以啟發。
尼克·薩姆巴拉克在飛行器前留影
研究最開始要注重結構,它是激情的産物
很高興您參與這次訪談。首先請您介紹一下您的學術背景,您怎麼對歷史感興趣,進而立志成為一位歷史學家?
尼克·薩姆巴拉克:我大概生來就喜歡歷史。四歲那年,我第一次去華盛頓的航空航天博物館,就表現出對歷史的濃厚興趣。那是一座很棒的博物館,展出早期飛行器,我經常跟朋友談論這些炫酷的展品。我從小就閱讀了很多航行器的著作,樂在其中,也喜歡讀歷史書,一有空我就徜徉在書海之中。在六年級時,我遇到一位好老師,她曾鼓勵我,讓我與一群思考歷史、對歷史充滿激情的人一起討論。我喜歡那段經歷,現在仍然跟她保持聯繫。我的書出版後她很為我感到高興。這些特殊而又意義深遠的機遇成為我人生中最好的回憶和經歷。2014年春,我成為一名老師,帶著學生去華盛頓航天博物館。我們邊瀏覽,邊討論它如何呈現歷史記憶,如何從專業角度解釋歷史。
您在堪薩斯大學獲得了博士學位。能否請您介紹一下您在博士班的經歷?
尼克·薩姆巴拉克:我在堪薩斯大學主攻美國史和軍事史,輔修國際關係史。我接受了美國和歐洲不同的研究生培養方式,它們既有共同點又有不同之處。
我最一開始在得克薩斯大學學習核心課程,並在系裏做助教,主講20世紀50—60年代的歷史,如越南戰爭和朝鮮戰爭等;後來我在曼徹斯特學習了幾年。大部分人要修三年,但我想儘快畢業,就額外上了六門課程,只用了兩年就畢業了。在得克薩斯大學倒數第二學期,我的導師(阿德里安·劉易斯[Adrian Lewis])決定去堪薩斯大學工作。我要決定是否與導師一起去堪薩斯,同時,還得負責給學生上課,重新安排論文小組,為了論文寫出新意還得學一門新語言。我發現自己真正想研究的是軍事史,希望將技術史和軍事史結合,研究其對世界的影響。經過深思熟慮,最終我決定跟隨導師去堪薩斯。
我先在堪薩斯大學上了兩年課,緊接著在2010年夏秋開始做檔案研究。到2011年,我用了十一個半月完成了論文。隨後,在攻讀博士的最後一年,我全身心投入到授課當中去,在三個月的時間裏,我給佛羅倫薩、巴黎、斯洛文尼亞等地的學生講課,這些都是我論文中涉及的城市和國家。我講授從1945年至今的世界當代史。首先以時間為序,講述歐洲歷史,還有一部分超出了歐洲範圍;接下來是冷戰,從巴黎視角看待冷戰是全新的體驗;此外,我還跟學生分享全球技術的非殖民化等內容。我曾與學生一起去巴黎的各種博物館。在藝術博物館,我給他們講解法國的軍事史;我們一起參觀位於巴黎的歐洲最大的大屠殺紀念館;最後我們一起瀏覽政治博物館,實地考察奧馬哈海灘的諾曼底登陸。在難得的海外授課中,我依照自己的興趣設計新課程,我把其中一些內容和方法運用到未來的課程講授之中,如2015年我給學生講美國內戰時期的技術和發明,其方法和主題非常吸引人。
接下來我們聊聊您的博士論文。從堪薩斯畢業三四年後,您就出版了論文。能否請你談談在論文撰寫和出版過程中的經歷?
尼克·薩姆巴拉克:我在2012年5月畢業,三年半後,我的書出版(The Other Space Race:Eisenhower and the Quest for Aerospace Security[Transforming War],Naval Institute Press,2015)。
講課和利用檔案做研究是不同的,前者並非創造一個新領域,利用檔案撰寫論文則需要極大的熱情和決心。我曾去不同檔案館研究檔案,如在華盛頓的國會圖書館呆了三四天,花五天時間在阿拉巴馬檔案館,一週時間用在國家航空和宇宙飛行局(NASA),堪薩斯檔案館用了兩周。在檔案館中我拍了很多照片,回去後把它們整理出來,作為我論文的素材。
在讀書期間我曾獲得過兩條寶貴建議。第一條是,如果你對某個歷史問題感興趣,經過調查你發現其他人尚未關注到,那麼就要重視它,因為這值得你去努力,乃至成為你學位論文的選題,甚至有可能成為你的第一本書。我得到這條經驗已經很晚了,差不多是定下論文主題前幾週的事情,但是我認為所有研究生一入學就應該知道這一點,這會讓他們激情滿滿地做研究。
第二條經驗是,要善於提問。我最初上研究生課程的時候相當掙扎,因為研究生從來不提問題,甚至有的人覺得不應該發問。這糟糕透了,對你的研究來説,積極思考是最好的方法了。例如,我會跟周圍人討論美國空間項目建立的故事,在這期間不同的人的態度及其衝突,未來的計劃和政策等。在我著手寫論文之前已經研究了很多與論題相關的內容,在調查和與他人討論中發現了很多為前人所忽略的問題,通過提問發現新問題,最終形成了論文的核心主題。
我認為研究最開始要注重結構,它是激情的産物。你要投入足夠多的熱情,根據自己的需要設計一個基本結構。出於對論文的組織和表達的考慮,你得隨時做調整,但是對其總體會呈現出什麼樣的結果,則不那麼確定。我最初想探索20世紀60年代美國的空間政策和項目,根據我們的印象,那個時期人類都在探索太空的奧秘,這是我感興趣的領域,也得到了導師的支持。做自己喜歡的領域和問題才會有更多的激情幫助你更好做研究。
具體而言,我在2010年4月2日修完了課程,打算2012年春季申請助教給學生講課,因此我必須在這期間完成論文。於是,我在2010年盡可能蒐集核心檔案,然後主要在2011年撰寫論文。我注意到很多人都花費很長時間撰寫論文,我給自己制定了一個時間表,從2011年1月1日開始,計劃每個階段寫多長時間,離完成計劃還有多少工作量,一目了然。我的計劃是一週寫五天,每週一、三、五和週末,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寫作,一直寫到中午吃飯,用選題不斷刷新自己的頭腦,使之保持活躍,因此對我來説論文從來不是一個問題。但為了確保自己有時間思考,我不能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於是每週有兩天放空時間,等到再回到論文寫作的時候,在很短時間內可能有更大收穫。在週二和週四我會遠離論文,而花時間讀很多書。這是學位論文的撰寫方式,可能不適用於撰寫書籍。
後來論文出版前我與布魯姆斯伯裏出版社(Bloomsbury Press)聯繫,那是一家很好的非虛構出版社,與我的論文主題非常契合。他們喜歡我的選題,給我設計了很棒的封面。我花了兩個月的時間縮減文字,保留了史料,最後在2015年出版。
新軍事史把傳統軍事史與經驗、社會文化以及內部互動等相聯繫
您的博士論文嘗試把技術史和軍事史結合起來研究冷戰。在實踐中,您是如何利用技術做研究的?
尼克·薩姆巴拉克:歷史研究和教學都是需要激情的。在博士論文完成後,我仍與其他研究冷戰政策的人有聯繫,而我的研究也吸引學生,這實現了我的理想和願景。我最初從技術史的角度考察美國史和軍事史,後來在普渡大學我更深入技術領域,利用數碼相機和電子計算機等技術,創造性地研究歷史。可以説,技術令過去不可能研究的問題成為可能。對我來説,提出問題和尋找事物如何運作、發生及其産生原因是最激動人心的事情,而技術史揭開了事物工作和起作用的原理的奧秘。
您主修技術史,輔修國際關係史,把這兩個領域與軍事史結合起來研究冷戰時期的美國軍事史。您如何看待新軍事史呢?
尼克·薩姆巴拉克:長久以來,軍事史關注傑出將領,軍隊則聽令攻擊和征服,這是標準的軍事史寫法。大概40年前,新軍事史的開拓者之一約翰·基根(John Keegan)不 僅 關 注 傳統的軍事行動、技術術語和左派言論等內容,還關注國家交戰雙方的相關內容,無論好壞。隱藏的經驗如何影響戰爭?戰爭對士兵個體産生了怎樣的影響?此外,戰爭中的社會和文化,對不同人有著不同的意義。對我來説,歷史是一種時尚,可以將細節和脈絡聯繫起來。新軍事史把傳統軍事史與經驗、社會文化以及內部互動等相聯繫,以探索軍事行動的影響。在研究和教學中我發現,將不同方面融合在一起,幫助學生更好地理解軍事史,意義深遠。新軍事史既關注新概念和新突破,也注重從過去的研究中尋找新故事。新舊結合的研究很有意思。
比如,1941年7—8月,德國納粹軍隊在基輔附近俘獲了70萬蘇聯士兵,傳統軍事史敘事關注事件後德國軍隊的進一步軍事行動。新軍事史則會關注不同國家面對這一事件後的反應如何,他們的應對政策,集中營中所受虐待和隔離對士兵和軍官産生了什麼樣的影響。新軍事史更側重關注戰場的文化視角,認為各個部分和因素之間都是相互聯繫的。
技術往往伴隨著戰爭而不斷升級和發展。19世紀末,武器技術不斷升級,在英國與南非之間爆發的祖魯戰爭中,人們開始運用槍支;在殖民戰爭中使用機械槍的同時,殖民者也樹立了很多敵人,令許多殖民帝國走向衰落。在全球建立殖民地的帝國,經歷戰爭和技術發展,而他們的對手手中武器從無到有,對帝國的態度也發生了轉變。以槍支為例,英國的槍支在兩戰之間取得了長足進步,甘地(Mohandas Karamchand Gandhi)曾支持英帝國參加一戰,而在戰後印度也逐步取得民族獨立和解放。甘地在20世紀20—30年代影響力達到巔峰,而在二戰中,他的和平主義思想並不希望印度人對抗希特勒,後來又派出200萬士兵對抗日本和德國。從一戰支持英國到二戰伊始反對印度派兵參戰,甘地的出發點始終是自主性。二戰後,印度獨立。
在二戰中,很多國家通過技術、政策或策略來提高本國的地位。當時的政策相當醜陋,如利用武器轟炸敵對國,損毀建築。但是沒有任何國家幫助蘇聯人民擺脫饑餓。我不會為原子彈轟炸做辯護,但是日本在1945年春將大量兵力投入到本國防禦,這是一件非常可怕而矛盾的行動。沒有人考慮平民,他們的政策就是動員一切力量抵抗美國。從技術層面看,日本已經沒有戰鬥機了,於是他們訓練成年男子和女性手執長矛作戰。他們在學校中受訓,孩子們則在課堂上挨餓,孩子們的父母想借此避免遭受美國人的傷害。二戰是一場全面戰爭,每拖一天就意味著更多人的死亡。美國從道德和情感等多方面考慮後,最終在廣島和長崎投放了兩顆原子彈,加快了戰爭的結束。
1944年,美國第一次轟炸日本時避開了城市住宅區,主要針對軍事目標,肆虐的炸彈並未造成太大人員傷亡。1945年1月,柯蒂斯·李梅(Curtis LeMay)接任轟炸機部隊司令後改變了策略,在夜間使用燃燒彈無區別轟炸,利用轟炸機低空飛行投彈,擊中目標,非常有效率。有部電影 《長崎》(Nagasaki)就是講述這個故事的,有65座城市遭受了轟炸。到1945年3月轟炸結束,東京大約有10萬人喪生,比廣島和長崎傷亡人數都要多,非常殘酷。木質結構的房屋被焚燬,東京大約有半數房屋在一夜之間化為廢墟。街道上遍地都是屍體,一個晚上因轟炸而死的日本人大約相當於美國整個二戰死亡人數的23%。美國本想利用大轟炸逼迫日本投降,然而未能得嘗所願。於是在3—7月,美國繼續轟炸了日本的67座城市,像東京這樣的大城市遭到反復轟炸。日本天皇本可以避免日本人繼續受傷害,但是日本軍方佔據主導,他們始終不肯停下戰爭的步伐,在中國戰場每天屠戮3000人。美國人不知道到底應該如何徹底擊敗日本,而日本堅持不放棄在太平洋戰場所佔領的大片領土。納粹已經被蘇聯和英美軍隊打敗,蘇軍和美軍將著手對付日本,因而日本全然沒有取勝的希望。美國在日本登陸,而堅持不投降的日本人把平民動員起來,讓他們加入軍隊,在九州加強了三倍兵力。理查德·弗蘭克(Richard B.Frank)的《衰落:日本帝國的終 結》(Richard B.Frank,Downfall:The End of the Imperial Japanese Empire,Penguin Books,2001)講的就是這段歷史。今天我們回顧的時候,看到了戰爭在末期展現出了最醜陋、最殘酷的一面,而在戰爭時期,它卻是殘忍而真實的。所有在九州武裝起來的日本人都同登陸的美國人做殊死搏鬥,直至死亡。當時美國國內對是否使用核武器存有分歧。美國科學研究的負責人范內瓦·布什(Vannevar Bush)是主要反對者,但他的理由並非武器本身是否有效,而是在思考美國作為科技尖端,應該如何使用核武器才能最好地為戰爭服務。
這是一個令人感到悲傷的話題,也是歷史的表現形式。重要的是,我們應該了解世界,理解人們如何解釋自己所面臨的挑戰,歷史學家的職責就是通過講述人類的經歷讓後人理解前人的過往。
搞明白不同國家尋求救助的過程是很有意義的研究
這些年許多美國史的學者試圖突破冷戰敘事和意識形態衝突。您如何看待美國歷史學界的跨國浪潮?
尼克·薩姆巴拉克:冷戰源於美國和蘇聯在政治體制、經濟體系和社會制度等全方位的衝突,從國際主義觀點看,這特別複雜。在去殖民化的過程中,第三世界加入到衝突之中,有的還通過技術和藝術等形式參與到鬥爭之中,造成意味深遠的影響。20世紀60年代風起雲湧,世界不同地區和國家相互影響。
從去殖民化的角度來看,戰後第三世界國家試圖通過技術發展的手段擺脫強國的控制。與之相似的還有法國。法國人不甘心淪為二流國家亦步亦趨於美國身後,他們嘗試從原子彈等先進技術等方面入手,以維護國家的獨立主權,從而證明法國是獨立自主的。
研究跨國史有助於理解複雜的國際關係。國家之間、一國人民與國家交往方式各不相同。二戰後不同的國家之間存在著很多差異和分歧,例如英國和美國對二戰後的世界有著全然不同的觀點,在很多方面他們彼此對立;在探討救助方面,人民又始終是個體,彼此之間的需求不同,因此要建立一個聯盟,構建一種想像,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過程。我認為搞明白不同國家尋求救助的過程是很有意義的研究。
又比如,在看了1945年之後的手稿我發現,20世紀60年代人們對世界大戰的看法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問題。冷戰延續自二戰,這毫無爭議,但是在20世紀60年代後半期,我們能看到海量的關於一戰的檔案,還有一些關於一戰的廣播節目、舞臺劇、電影等文娛圖景,如《多麼可愛的戰爭》(Oh,What a Lovely War!是一部史詩音樂劇,由瓊·利特爾伍德[Joan Littlewood]創作,1963年在劇院上演;1969年被理查德·阿滕伯勒[R ichard Attenborough]改編為電影)。所有這些都描繪了衝突,在許多戰爭親歷者講述中,我們更能了解戰爭。不同時代的人對戰爭的理解也不盡相同,比如20世紀60年代的人和20世紀80年代的人對戰爭的理解就完全不同。上一輩裏的有些人既經歷了一戰,又從二戰中倖存下來。一戰給歐洲造成了苦難,很多帝國崩潰了,而隨著戰爭的不斷深入,波及範圍也越來越廣,整個世界都深受其害。歷史學家嘗試從不同時代的人那裏去理解歷史,從時代和進步兩個維度看待歷史是非常有趣的。
作者:文/邢承吉 譯/劉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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