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天下共明月 ——搖曳在金風玉露裏的中秋
編輯: 張旭 | 時間: 2020-09-27 10:49:46 | 來源: 光明日報 |
作者:卓然(山西省晉城市作協名譽主席)
月到中秋,人們總會想起蘇東坡的《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軾寫《水調歌頭》的時候,正是丙辰中秋。金風玉露,月光如水,蘇軾獨坐雪堂賞月,喝著自己釀造的“真一酒”,吃著自己製作的小月餅,口中只管念著“小餅如嚼月,中有酥和飴”,居然忘記了子丑寅卯,居然喝到月落天曉,喝到醉意朦朧。這時候,他想起了兄弟蘇轍,不由中情激蕩,提筆寫下了這首千古名篇,給後人的感情寄託疏疏地展開了一個悵恨無限卻又萬象晴明的空間。
在我的家鄉晉東南,在南太行一個稱作“大箕”的小鎮上,在小鎮的過往歲月裏,雖然很少有人知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卻並不代表我們的小鎮沒有文化。在小鎮上,人們不會説如此妙旨幽深的詩句,卻知道該怎樣以自己的方式和儀式與天下共明月,那是小鎮人濃濃的文化情結,是屬於小鎮人的精神財富。
打月餅
與天下共明月,最典型的品類應該是月餅。
小鎮上什麼時候準備打月餅呢?當然不是初秋,也不是初夏,而是春天。是瑪榴開花的時候。“瑪榴開花,點豆安瓜。”春天,小鎮上的人就有了安排,種幾垅軟高粱,準備打月餅用。
軟高粱,高粱米是軟的,吃三合麵條的時候是軟軟的,與白麵的性質差不多。高粱秸是甜的,像甘蔗。時近八月,收穫季節到了,把軟高粱穗子削掉,把籽兒收起來,那是糧食,收藏到缸裏儲備越冬。把甜甜的高粱秸鍘成小段兒,用大鍋煮。煮到高粱秸沒有了甜味,把渣撈出來喂牛,把煮過高粱秸的水在大火上熬。熬成糊狀,熬成黏黏的,甜膩膩的,那是“餳”。
用傳統木模子製作的月餅
也許你會問,費那麼大勁,為什麼不用糖打月餅呢?
這你就不懂了,不懂時代,不懂鄉村,不懂得中國農民心中埋藏著怎樣的傳統與根柢。
“餳”是自己熬的,核桃、紅棗是從自己樹上打下來的,白麵、芝麻、瓜子仁是自己地裏種的。白馬寺山上滿山遍野都是芬芳異常的玫瑰,法蘭西造香水求之而不得。芳菲四月,玫瑰縱苞,採來製成玫瑰醬,香培玉琢,做出來的月餅風味異常。打月餅所有的原料幾乎都是自己生産的,這就叫自食其力吧。自食其力,食之安然,自力更生,生生不息。萬事不求人,是我們小鎮人一種最可貴的精神品質,也是中國農村和中國農民能夠數千年從容遊浴在小農經濟的長河裏的一個重要依因。
古人祭月圖
走近八月,要開始打月餅了。小鎮上打月餅的總領是五爺。五爺平時會用泥捏一些小鴨子、小公雞給我們這些孩子們當鳴兒吹。風和日麗三月天,五爺會發柳哨兒,和孩子一起吹,和孩子們在寬闊的河灘放風箏;麥子秀穗,五爺會挑上野雞籠子到山上去誘捉野雞。五爺是個透脫的閒人,五爺喜歡在八月十五召集小鎮上的師傅們一起打月餅。
打月餅在五爺的院子裏,五爺的院子在藿谷洞二門裏。打月餅的時候,五爺會招呼孩子去幫忙砸核桃,摳棗核。在許多綿核桃中,或許會有一個兩個夾核桃,五爺會留給孩子們,棗核上邊也會留下一點薄薄的棗肉,孩子們把那香香的夾核桃仁一點一點摳出來,把帶棗肉的棗核放在嘴裏,品咂成孩子們永遠的記憶。
把秸餅、紅棗、核桃、花生等打月餅的原料搗碎,連同青紅絲、餳、冰糖,摻和到蒸熟的白麵裏,用麻油搓成酥酥的月餅餡兒,這是師傅們在做月餅餡。月餅餡有冰糖餡,有香油餡,做出來有冰糖月餅,有香油月餅。
在做月餅餡的同時,也要做好月餅皮兒。把面與餳,與麻油,摻和到一起,在大案子上揉搓摔打。特別重要的一個動作是“提”。把面提起來,猛猛地摔下去;再提起來,再猛猛地摔下去。如此反復,直到把“餳和面”提溜到如膠如漆,如瓷如玉。那個“提”的功夫是做月餅的重要程式,名叫“提糖”。所以在我們小鎮上,月餅就另有了一個很鄉愁名字:“提糖”。
“提糖”餡做好後,摶成青核桃大小的餡團,用做好的月餅皮包起來,放到梨木雕花的模子裏,拿木槌用力往模子裏打。只有用力打出來的提糖才會沒有瑕疵,才會有清晰的花紋和文字。這就叫“打提糖”。
提糖是用力打到模子裏去了,怎麼脫出來呢?梨木雕花模子中間凹的部分是圓的,整個模子是方的,把方形模子的四個角削掉,削成四個平角,把四個平角在大案子上依序輪番磕。砰!砰!砰!……遠遠聽著,猶如長安搗衣聲。一直磕到如嬰孩一般柔軟嬌嫩的月餅脫模而出,週遭是清晰的瓦楞,“萬”字走邊,中間端端的四個字:“中秋月餅”。把“中秋月餅”框在一個長方形格子裏,像一枚小小的金牌,兩旁兩朵牡丹,寓意花好月圓,象徵榮華富貴。
烤提糖在院子中間的廊廈底,一個爐臺,兩個灶火,兩種火勢,燒的是梨木、柿木、杜梨木、棗木、桃木和杏木,只有果木烤出來的提糖才是正經味兒。
烤鏊子用文火,“文火香偏勝”,皎然説的雖然是煮茶,烤提糖又何嘗不是呢。鏊子大到一次可烤十六個提糖。把提糖放在鏊子裏,文火慢烤,可以把提糖底兒烤到色質焦黃,香氣濃濃。切忌把提糖翻過來烤,那樣會把提糖上面的文字和花紋壓到變形,烤到變色,損壞品相,不耐觀瞻。
但如果不把提糖翻過來烤一烤,提糖會半生半熟。怎麼辦呢?
別忘記,在火焰熊熊的灶口上還有個蓋子呢,被烈火烘得溫度很高。廊廈屋樑上懸著一根吊桿,壓一壓吊桿就可以把蓋子吊起來,嚴嚴地蓋在鏊子上。
鏊子在下邊烤,蓋子在上邊熏。一烤一熏,上下夾攻。熏烤出來的提糖不變色,不變形,模樣端雅,品相嫻靜,瑩如蜜蠟,玉色含章。
神品乎?仙品乎?誠非人間煙火!
送十五
我們小鎮上有兩種月餅,一種是老五爺院子裏打的,上邊儘管有“中秋月餅”四個字,但我們卻習慣叫“提糖”;另一種是各家母親蒸的,沒有別名,單叫“月餅”。
提糖品位高,是逸品,但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只可以欣賞,只可以品嘗,只可以做禮品,切不可多食,多食肥膩,還會鬧肚子。
母親蒸的月餅誠然屬於人間煙火,卻也是人間超越流俗的品流,既可以品嘗,也可以欣賞,既可與提糖擺在一起祭月,也可以當飯吃,甚至可以做乾糧。如果把提糖比作一章賦,母親蒸的月餅就是一首詩。
提糖裏有餳,有玫瑰,有秸餅,有青紅絲和香油、冰糖等,是典型的中秋風味;母親蒸的月餅,不但有提糖應有的味道,還有新麥香和伏面香,與伏面的白,以及母親的巧和母親的別出心裁。要講風味,母親蒸的月餅才是我的家鄉地地道道的中秋風味。
新麥打下來的時候,母親在井邊淘乾淨,磨面時,收一羅不帶麩色“頭白麵”,數伏天曬成伏面,又白,又香,又甜。發酵後試好鹼,搟一層,抹一層餳,淋一點香油,抹一層玫瑰,撒一點秸餅、芝麻、杏仁、棗兒,核桃仁。一個月餅五層,每一層的原料各異,層層味道不同。最上邊,是凈面,用盅子、頂針、篦梳、筷頭、草帽,弄出些枝兒、葉兒、月宮、桂樹、白兔、蟾蜍,很像《浣花溪記》裏所描繪的:“如玦、如帶、如規、如鉤,色如鑒、如瑯玕、如綠沉瓜,窈然深碧……”那是母親的工巧,是母親的賢淑。把一層一層的月餅摞起來,邊邊沿沿“鎖”起來。母親蒸的月餅並不一樣大,最大的如初升明月,一個比一個小,最小的像壽桃,蒸熟之後的月餅一套五個,摞起來像一座小小的白塔。
中秋節送“提糖”是敬意,只有小輩送給長輩。給岳丈,給祖父和外公,給嬸嬸、姨姨和姑姑。一般送四個,按十六兩計,四兩一個,四個一斤。家寒的,可以送半斤,或者四兩,那叫禮輕仁義重。朋友之間,可以請來喝酒,觀花,賞月,一般很少有人饋贈提糖或月餅。在我們小鎮,有那麼一個人,人們在過節的時候都會記得他,記得給他送一個“提糖”,或者送一角“月餅”。那個人就是我們的老師,一介寒微的教書先生。儘管一介寒微,卻在“天地君親師”裏佔有一席地位;儘管一介寒微,或可以教導出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叱吒風雲的歷史人物。當然,我們小鎮上很少有人有如此高的奢望,並不曾希望先生把孩子推出龍門,只要孩子能識幾個字,能看住“門戶”,就全憑了人家教書先生。尊師重教,是風尚,也是傳統,是珍惜推動人類社會向著光明和未來的那一苗火,是疼愛老師以文許國的那一顆心。
把“提糖”用毛紙包起來,外邊包上一層粉紅紙,上面蓋一方印有“提糖”畫圖的灑金梅紅紙,“中秋月餅”四個字特別亮麗,很有富貴氣。用紙繩或麻繩紮起來,上面留個扣子,晚輩們手提扣子,翻山越嶺,涉河蹚水,在所不辭。把自己心中氤氳了一個春天、又翻騰了一個夏天的那一抹情愫,送給長輩,看得見的是一包提糖,看不見的是一點孝心。
儘管這些都是八月十五時候送的,但卻不能叫“送十五”。只有母親蒸的月餅送給女兒才叫“送十五”。把母親蒸的“月餅”從大到小摞到籃子裏,還會放些核桃、柿子、棗兒、嫩玉茭、毛豆。女兒家裏雖然也有這些東西,但是父母卻總想著把一整個秋天都送給女兒,送給女婿,送給外孫。八月的路上,都是父親著沉沉的一籃子,你來我往,給女兒送十五。路上碰到熟人,都會打個招呼,“給閨女送十五呢?”“是啊,給閨女送十五!”一問一答,幾分欣悅;一言一語,幾分得意。
除了給女兒送十五,母親會把月餅切成一角兒一角兒,送給左右鄰家。其實我們並不叫送,用一個“送”字,沒有意思,不近人情。我們叫“花”,給左鄰右舍“花月餅”,文雅,悅耳。別説鄉村少文化,幾千年的鄉愁,幾千年的文明,都沉沉地裹在一個燦若錦繡的“花”字裏。母親去給鄰家花月餅,會對鄰家嬸嬸説:“嘗嘗俺家的月餅吧,蒸得不好,讓你笑話。”鄰家嬸嬸會接住月餅誇一句:“哎喲喲!看你的手多麼巧呀!”一角月餅一句話,小鎮的小巷裏就像颳起來一陣春風,小鎮的天空也像飄浮起了一片帶春雨的輕雲。
你家給我家花,我家給你家花。一家“月餅”幾家嘗,幾家“月餅”一家嘗。一角月餅,殷殷鄉情,濃到千年萬古化不開。
桂花酒
在我們小鎮上,既沒有桂花,也沒有桂花酒。可是,我們小鎮人卻説,八月十五一定要喝桂花酒。而且節後會很得意地説,自己在中秋節喝了桂花酒。
對於此説,我很懷疑,他們怎麼能喝到桂花酒呢?
對於這個疑問,我曾問過我的鄰居和哥。讀過很多書、懂得很多事理的和哥對我説,那是小鎮一個古老的風俗,別當真,就當是小鎮人的一個夢吧。接著,和哥又對我説,那也是小鎮人的一點情趣,他們會把平常日子和節日分開看待,平常事物雖然平常,但一到過節的時候,就有了特別的意味。小鎮有它實實在在的一面,也有它空靈疏朗的一面。小鎮雖然有些鄙陋,但也有它的精彩。它樸實,它浪漫。就像小鎮上的姑娘,挑起糞筐結實得像個小夥子,拿起針線卻溫柔得像朵花。
和哥説得對。小鎮雖小,畢竟是小鎮。小鎮對事物的認知自有小鎮水準。比如,平常日子和節日,都是太陽從東到西,為什麼節日喜氣多?平常都是月亮,為什麼月到中秋就讓人愛玩不已?月到中秋,不是白酒變成了桂花酒,是人們的心理髮生了變化。也如地裏的一把土。在家鄉,那是土,是一掬普通的泥土,但在他鄉,它就是故土,就是鄉愁。
小鎮雖然沒有桂花酒,但小鎮不缺白酒。白酒平時是白酒,到中秋,在小鎮人心裏就成了桂花酒。
走出我們藿谷洞,走到長長的抱廈底下,有個小鋪兒。小鋪兒賣布,賣瓜子,賣油、鹽、醬、醋,也賣散裝的白酒。把白酒裝在一個口子小、肚子大的酒缸裏,嚴嚴塞塞蓋上一個裝了麩的白布袋子,酒缸旁邊挂著一兩、二兩、半斤,三個竹制的酒卮。三個酒卮像三個酒鬼,眼巴巴地盯著酒缸,總想打酒的人絡繹不絕。櫃檯上放了個月亮一樣大小的黃銅鏤花酒盤、錫制的酒壺、銀制的酒盅,以及三個小小的粗瓷酒碗,小鋪有一點像鹹亨酒店,只是沒有茴香豆。平時也有人來打酒,打酒的人會對掌櫃説:“來一兩。”掌櫃説:“好,來一兩。”大家都不説打什麼酒,但大家都知道打的是白酒,因為小鋪裏只有白酒。但到八月十五,小鋪裏就沒有白酒了,白酒都變成了“桂花酒”。來打酒的人會很興奮地對掌櫃説:“來一兩桂花酒。”掌櫃答:“好的!來一兩桂花酒!”
小鋪掌櫃看打酒的人沒帶盛酒的傢夥兒,就知道打酒的人要就著櫃檯喝,就把那一卮清酒傾倒在酒碗裏,打酒的人會倚著櫃檯,仰起脖子,一口氣把那一兩桂花酒“吱吱吱”地灌下去,然後帶著“呵”音,長長地吐一口氣,那麼樣地痛快。
也有人把桂花酒倒進酒壺裏,一盅一盅抿著喝,抿半天,品半天,有一點斯文,有一點紳士。平時都是地地道道“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種地人,到中秋那天,忽然似乎多了一點體面,一點尊嚴。
中秋到小鋪喝桂花酒的還有一個人,我們的鄰居老萬里伯伯,雙眼瞎,沒有親人,捏根棍子探路,摸摸索索來到小鋪裏,他沒錢,就拿個雞蛋換酒喝。小鋪掌櫃説:“今個兒中秋,酒給你喝,雞蛋你拿回去煮煮吃。”老萬里伯伯咧開嘴笑,問一聲:“桂花酒嗎?”“桂花酒。”老萬里伯伯就笑了,嘿嘿地笑著,端起酒碗,抿一點,説一聲“真香”,再抿一點,再説一聲“真香”。説著,一臉悽然,就瞇細著那雙瞎眼,張開嘴巴,朝著門外,對著天空中茫然不知在何處的明月,無聲地笑上半天。我那會兒就想,老萬里伯伯就是那樣與天下共明月嗎?
小鋪裏的酒缸打開的時候,濃濃的酒香會在小鋪裏外瀰漫,瀰漫到長長的抱廈底,瀰漫到寬闊的河床上,瀰漫到浮著月光淙淙流淌的小河裏,父親從地裏披著月光回來,在洋溢著淡淡酒香的小河邊洗把臉,很有興致地回到家,這個時候,母親已經給父親從小鋪裏打回來二兩“桂花酒”,父親一口酒一口餃子,一邊吃,一邊喝,嘴裏會不停地説:“嗯,香!”父親笑了。母親也笑了。父親一手拿筷子夾著餃子,一手端著個酒杯,望著天上的明月,母親也跟著父親望著天上的明月。我知道,我的父母,在桂花酒和餃子的香霧裏,以自己的感情,以自己的心境,在與天下共明月。
八月中秋,不論什麼酒都應該是桂花酒,這就是小鎮人的認知和共識。他鄉人也許喝的真是桂花酒,但我們小鎮人的杯子裏除了桂花酒,還有他們的夢。一個閃著月光的夢,一個飄著五穀香的夢,讓小鎮人不知道夢了多少年。夢回鄉愁,不光斟滿在自己的酒杯裏,也斟滿小鎮寬闊的河兩岸,一杯一盞,醉了歲月,醉了人生。
在小鎮的煤總處、鐵公司、鹽店、當鋪、炒爐、方爐、馬場、油坊,以及所有生意行,門前擺一張桌子,擺一罐桂花酒,擺上幾盤月餅、柿子、紅棗、葡萄,點兩支白蠟。天上月光,人間燭光,小鎮中秋之夜便格外輝煌。不管男人女人,不管老人兒童、夫婦情侶,三三兩兩,走到桌子跟前,或喝一盅酒,或吃一角月餅,或吃一個柿子。不是小鎮人嘴饞,也不是哪個部門施捨,那是小鎮人與天下共明月的一種儀式,願天下太平,願天下安寧,願天下人心皆如明月。
平時很少酗酒的年輕人,中秋那天癲狂了似的,即使踏碎月光,也要把所有門店舖子跑個遍,喝個遍。他們不惜一醉,猜拳行令:“一點高升!”“梅開二度!”“三星高照!”每一個字都帶著酒氣,帶著狂氣,讓跟著看熱鬧的姑娘們笑得前仰後合,把銀鈴般的笑聲碎成了一地明月。
和哥説,別怪他們,年輕人就應該有一點兒狂放,何況是明月皎皎的中秋節!如果年輕人在如此美好的中秋之夜都沒有一點自在,沒有一點心情,沒有一點精神,沒有一點自信,我們的小鎮不會有希望,天下人也不會瞧上我們。哦,就是的,我們所説的與天下共明月,也就只會淪為一廂情願。
祭明月
《禮記》告訴我們:夜明,祭月也。
自《禮記》記下這五個字以來,歲月如流,卻洗不脫月華光明,即使風霜如刀,也無法削殘中秋明月。
在我們小鎮上,中秋祭月雖然是一個金湯千古的習俗和傳統,但小鎮人並不知道為何祭月,也不知道祭月的由來。別怪我們小鎮人的孤陋寡聞,即使汗牛充棟的讀書人,縱然把一部《禮記》翻成碎片,也不能夠知道祭月的起源。古人儘管在竹簡上,在陶器上,在銅鼎上,鏤下了“夜明,祭月也”那樣幾個嵌著月光、浮著歆饗的文字,但他們也不能夠知道“天下何人初祭月,明月何時初照祭月人”。然而,雖然不能探望淵源,卻並不影響我們小鎮人理解“夜明,祭月也”的深刻含義,也不影響我們小鎮人心懷虔敬祭月拜月。祭月並非祭神,月亮在小鎮人的心目中不是神,也不是仙,即使嫦娥,也只是人間一個平常女人,她從傳説中走進了月宮,與白兔、吳剛、桂殿、涼蟾,結成冰玉芳鄰,完成了一個美麗動人的傳説,如嬰兒般在民族文化的疼痛期誕娩,成為輝耀千古的一個嬋娟,一位姮娥,一息月魂,一縷魄光。因此,明月應該是我們民族文化的一個符號,是我們精神世界裏最可貴的品質,是我們能夠遊走于五湖四海的靈魂。
“在家不祭月,出門遇風雪。”儘管很多人都這樣説,但很多人都知道,遇不遇風雪,與祭月沒關係,人們只是依言推動祭月,以此維護和保存人世間鮮有這樣一種美麗而富詩意的風俗。風俗,是民族心靈的鑰匙,丟了,我們會在心靈原野上迷失,我們的靈魂會永遠找不到家,沒有歸宿。
秋高氣爽,微雲輕淡如煙。銀河高耿,明月在天。中秋不是一個喧鬧的節日,不應該放鞭放炮。如果我們願意説月亮是神,那月神應該是淑靜的;如果我們願意把月亮當作一位女神,我們的女神只喜歡安靜,悄謐,雅正,恬淡。喜只喜在心底,笑則笑在眉心深處。所謂歲月靜好,就是月神的寧靜,就是人心的安寧。
春耕夏種,整整忙活了大半年,滴在莊稼地裏的點點汗水,澆灌出了一個香飄四海的五穀豐登,澆灌出來一個金風玉露的中秋節,看著那紅谷白小豆,無不讓人心安;嗅著那穀物的芬芳,無不讓人神安。既然心安神安,那就讓人安安靜靜地賞月,拜月,祭月。
小鎮上有一處名勝叫“斜紋橋”。中秋晚上,斜紋橋下流水淙淙,斜紋橋上明月高懸,到了時辰,小鎮上的要人、商人、文人、名媛,會雲集在斜紋橋上飲酒,賞月,咏詩。“天上有月來幾時?我欲把酒一問之”。“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和哥曾經在斜紋橋上畫過一幅《家山月明》,我也跟著他,在斜紋橋上填過一首《一剪梅·中秋》:
滿目霜紅帶酒燒。
秋雲流玉,
秋月如雕。
家鄉最數誰妖嬈?
樹樹花紅,
捧捧花椒。
庭院深深谷味飄。
煙若藍綃,
柔若嵐繚,
鄉愁若醴把魂銷。
誰放高歌,
誰品笙簫。
也算是祭月的一種儀式吧!我們的所思所想所作,應該都是詩外家山,畫裏中秋。
沒有去斜紋橋上觀月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會把八仙桌擺到自家院子裏,在桌上擺上月餅、提糖,煮熟的玉米、毛豆、瓜子、花生,以及如花紅之類的時鮮果品。還要擺上一個香爐,插一炷整香。明光下香煙細細嫋嫋,揖一揖,拜一拜,所有的祈願都在月光裏,所有的祝福都在自己的心中。
環視屋檐下,黃燦燦的玉茭挂在墻上,紅彤彤的辣椒串兒挂在門邊,灰撲撲的老南瓜壘在窗臺上。同兒孫們圍著桌子,一起坐在明月下的爺爺,會咬上一口月餅,抿一口老酒,把歲月的艱辛和世事的無奈,把中秋的欣悅和明月播灑在人世間的光華,一起咽到肚子裏,在不言不語中,融化成一肚子滄桑。奶奶懷裏抱著孫孫,邊給孫孫剝毛豆吃,邊晃著身子,給孫孫説嫦娥,唱月明:
月明月明光光,
走到路上碰見牤牤;
月明問牤牤幾歲了?
牤牤和月明同歲了……
奶奶沒牙,語音喑啞,但奶奶的語音帶著慈祥。慈祥的語音和著穀物的清香,穿越時空,縈繞在我的心頭,已經縈繞了大半個世紀。
小鎮人都説家家戶戶在祭月明,但在我的印象中,不管成年人還是孩子,不管行走著還是坐在月光裏,不管有意還是無意,所有的小鎮人都在進行著一種“月光浴”。月光如水,每個人都在浣洗自己的靈魂,都在滌濯自己的心靈。所以,我們小鎮人行事依理潔直,處世磊落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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