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與詩心——讀豐子愷的漫畫
編輯: 張旭 | 時間: 2020-11-27 10:45:43 | 來源: 光明網 |
作者:孫紹振
收到精裝畫集《子愷遺墨》,驚喜無以言表,閱讀之,撫摸之,幾不能釋手。子愷先生之漫畫,上世紀40年代末吾小學時代曾甚著迷,家中即有《護生畫集》六冊。翻閱畫集,美好回憶復活如初,有返老還童之感。
子愷先生為漫畫始於上世紀20年代,近一個世紀,畫作仍然老少咸宜,作為藝術品,為中國漫畫史上不刊之經典。
“只有孩子們保住天真”
我國本無漫畫,20世紀初,報章始有單幅之諷刺畫,後來發展為漫畫,以社會諷刺、政治諷刺為主流,如大師華君武、米谷、方成的作品。子愷漫畫于社會人生亦有批判,但是其最高藝術境界乃在抒情與詼諧。
子愷先生上世紀20年代留學東瀛,見日本竹久夢二之漫畫,乃有觸發。如一幼女正看照片,題曰“亡母”,留給讀者想像的空間甚大。又如,車站一角,一女子,手扶椅背,頭部側倚,題曰“美麗的疲倦”,諸如此類。子愷先生回國作單幅漫畫,今見有數幅之立意頗受夢二影響。由於子愷先生有更深厚的哲學和中國古典文學修養,在藝術和思想境界上拓展、提高了層次,更多作品遠勝夢二。如畫一老年人之手執鋼筆一如執毛筆,題曰“父親的手”(後改為“祖父的手”),有時代烙印,老習慣跟不上時代變遷,笨拙而執著,含溫婉之同情,于不和諧中蘊詼諧。又如,抗戰勝利後,一空炮彈殼中插著鮮花,強烈反差,而不著一字,富有時代之深刻意味。然而此等作品,究其思想藝術而言,尚不能列入先生之最高水準。
子愷先生藝術之獨特在另一方面——獨樹高標,表現童心童趣,抒情融入詼諧,展示了一種美學境界。此類經典之作大多收集于《兒童相》。令人過目不忘者如畫孩子持兩蒲扇,一前一後,作騎馬狀,題曰“瞻瞻的腳踏車”;孩子將自己的鞋子墊于四腳圓凳之下,題曰“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于兒童經驗之局限寫其心靈之天真,于不起眼的、平常人視之無所謂的現象中發現童心之美。還有一幅令人印象深刻,三個孩子,一女稍高,立於中,左側男孩,戴英式禮帽,甚大,右側女孩,頭蒙面布,題曰“軟軟新娘子,瞻瞻新官人,寶姊姊做媒人”。其事極不現實而孩子極慎重,于兒童顯示童心童趣,于畫則表現了先生的愛心和幽默。
創造出童心諧趣的美學境界,並非偶然,先生自懷童心、菩提心,嚮往超脫塵世的精神污濁,坦然自白雲:“世間的成人都為生活的瑣碎事件所迷著,都忘記了人生的根本,只有孩子們保住天真。”“只有兒童天真爛漫,人格完整,這才是真正的‘人’。”當然,這種兒童優越論,可以從西方盧梭那裏找到源頭,“五四”時期的郭沫若也曾大力渲染,不過,郭沫若是用來反對封建教條束縛天性,張揚個性解放,而子愷先生則旨在對童心世界的企慕,用今天的話來説,乃是對人生的異化和超越的追求。
古詩寫新畫,雅中求俗
子愷漫畫藝術生命長存,更主要的原因在於他徹底將漫畫中國化了,簡而言之即為:以詩為題,以詩入畫,雅俗交融。
詩化體現在兒童天真純潔的詩性上,而且是直接以詩來表現。子愷先生有一集漫畫就叫《古詩新畫》。以詩寫童心乃使畫藝境界更上一層。如,男女兩童于綠樹下問一成年婦女,“兒童不知春,問草何故綠”。又如,男孩騎竹竿奔向女孩,題曰“郎騎竹馬來”。詩句取自李白,但意味已經變化,在李白是寫青梅竹馬之情,于兒童僅為遊戲,情趣中有諧趣。
先生的畫集《古詩新畫》,在藝術上可謂達到最高水準。當然,這也經日益精進之過程。初有完全以古詩寫古意者,如為國畫,就筆墨而言,並無墨分五色之妙,可謂有筆無墨,但一旦以之為人物的背景,引入詩詞,則境界昇華。如畫三棵直立的不知名的樹,遠景為茅屋,近景為小土丘,于筆墨言、線條言,難為高品,然樹下一現代少女掩面而泣,詩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則樹木、茅屋、小丘皆有超越時代之情致矣。
先生高水準之作,引古人大雅之詩入畫,然其畫不求雅,不求隨物賦形,亦不求傳神寫照,蓋大雅之詩與漫畫之漫異趣。畫筆不追慕古法,線條甚漫,尤其為人物,其線條往往以拙筆、稚筆取勝。蓋漫畫屬性為俗,古詩屬性為雅,太雅則悖俗。先生運思于兩極之間,妙在雅俗轉化自如。同時期的漫畫大家張樂平用硬筆畫人物,線條流暢,有筆速生風之感,而子愷發揮毛筆軟性,但求平勻斷續之美。
蓋漫畫之漫,乃簡樸而隨意之謂。筆意在簡而拙,迅而率,不求古畫之“遊絲”“鐵線”之工細,但求漫畫之漫筆隨情,故其時有讀者怪其畫人時有口而無眼,畫人而不點睛,似有悖顧愷之“傳神阿堵”的經典之論,然先生循漫畫形式,但取古人“意到筆不到”原則,自白雲:“意在筆先,只要意到,有時筆到了反而累贅。”在先生看來,漫畫之漫不在面目之全肖,而在以體態為意之超越,合司空圖“遺形得似”之理。
故《古詩新畫》,詩雖古而畫不求高雅,其屬上品者往往具平民性質,如畫青山、茅屋、樹木間四人共坐,題曰“三杯不記主人誰”,所畫皆古人平民衣貌。有時,則似古實今。河邊有船,樹下二童扶酒醉老人,題曰“田翁爛醉身如舞,兩個兒童策上船”,其後有成人抱一巨大酒罈,酒意尚未盡也。平民性、草根性、雅中求俗,是子愷漫畫的精神。同樣畫竹林下茅屋,大幅畫面下有二平民裝束者,面目不清,題曰“年豐便覺村居好,竹裏新添賣酒家”。又如,畫一牛過村,題曰“年豐牛亦樂,隨意過前村”。全似出自村民之口。這種草根性力求抒平常情,表平靜心,逃避諷刺漫畫之尖銳性、戲劇性,與兒童性之天然、自然、純然息息相通。
先生古詩寫新畫,雅中求俗,其俗乃新時代之俗。古詩有極高雅者,如以“幾人相憶在江樓”“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為題,但畫中人物,並非古代文人帝王,均為現代平民。《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發于報章,有人質疑,詩中主人係李后主,當作古裝。先生回答説:“我不是作歷史畫,也不為李后主詞作插圖,我是描寫讀李后主詞後所得的體感的。我是現代人,我的體感當然作現代相。”先生所言“作現代相”,結合其經典之作,當作“現代平民相”“現代草根相”。
“畫工意初未必然,而詩人廣大之”
將詩直接寫入漫畫中,乃中國漫畫之一大發明,舉世無雙。
本來,中國有題畫詩之獨特傳統,《四庫全書》中題畫詩卷帙頗多。古代畫家于畫作題名,往往隱于邊角,如山石、花草之間,謂之“藏款”,意在不以文字干擾畫意也。藏款變為詩乃始於北宋,清方熏《山靜居畫論》卷下説:“款題圖畫,始自蘇(軾)、米(芾),至元明而遂多。以題語位置畫境者,畫亦由題益妙。高情逸思,畫之不足,題以發之,後世乃為濫觴。”
題畫詩,與一般詩不同,不在對畫的説明,而是超越畫面。畫所展示的只是視覺直觀,在時間上為瞬息,在空間上為尺幅,局限甚大。題畫詩之精絕在於把畫不出的意蘊用語言表達出來。宋蔡絳《西清詩話》:“畫工意初未必然,而詩人廣大之。”最重要的是詩人必須“廣大之”,突破畫的視覺。查為仁在《蓮坡詩話》中説,題畫詩“不必太貼切”,提出“當在切與不切之間”,所謂“切”,畢竟詩的意象要與畫的主體統一,所謂“不切”就是要超越視覺形象的局限性,把語言藝術的全感官的優越性發揮出來。蘇軾題惠崇的畫《春江晚景》:“春江水暖鴨先知”,就因為寫出畫所不能表現的觸覺之暖而成為名句。鄭板橋題竹畫:“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表現了畫所不能直接表達的堅定不移的硬漢精神。鄭板橋以詩入畫,盡情任性,佔據了畫面的相當部分,不顧畫中之留白,不忌喧賓奪主。子愷先生的《古詩新畫》,以不完全切畫意的自由情志,提高了畫的思想境界。
《古詩新畫》之“新”,不僅在平民人物之新,之俗,更在賦予現代平民以古詩之舊,之雅。如畫一現代女學生於垂柳下的平臺垂釣,如僅僅為畫,則平淡無奇,先生題詩曰“香餌自香魚不食,釣竿只好立蜻蜓”,意味增添了兩個:第一,少女懷春,內心默默期待;第二,女性愛情焦慮不能明言,古今皆同。
子愷先生不僅繼承了以詩句闡發、拓展、豐富畫意,而且繼承鄭板橋直接將詩寫入漫畫中。但是,子愷先生本性清和,不似板橋放誕到以詩任意佔據留白,子愷先生之題款講究經營位置,畫為主,詩為賓,詩句處於畫中邊緣留白之處。先生筆墨簡拙,畫中行書卻是一筆不茍的子愷體,即使以白話為題,亦下蓋印紅色章,全係書法之不茍。詩書畫結構乃有機自洽。
詩書畫一體本為我國文人畫高度發達的産物,而子愷先生卻以之為漫畫,將中國文人詩書畫之三雅,轉化為畫俗而詩書雅,三者相交融。
以詩入畫,為中國所特有,原因可能是中國為詩為畫,皆用軟性筆,水性墨,施于紙,而歐美為詩用鵝毛,書于草紙、羊皮,為畫用刷子(brush)以油漆施于木板、帆布,故無以詩入畫之傳統,雖簽名亦大體近於唐宋前中國畫之藏款。待歐美有鋼筆墨水之發明,乃有文字施于漫畫,常置於主體之中,甚至在人物口頭畫出氣泡,迫使讀者先細讀文字,文字為印刷體,不經營位置,毫無藝術性可言,是子愷先生所不屑為也。
子愷漫畫世稱漫畫,為漫畫抒情詼諧流派,從另一種意義上,也堪稱文人畫之一格。子愷漫畫獨領風騷至今,本有開宗立派之高標,然後世漫畫家古典詩歌和書法修養多不濟,不亦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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