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代工匠們接續奮鬥 大國製造向上生長

大國製造向上生長

 

一個重水堆核燃料棒束需要焊接37根元件,每個核燃料棒束上有74個焊接點,將組件按要求放進夾具後,需要肉眼去一一判斷焊接的程度,整個過程一共有270道工序,容不得一點差錯。在中核北方核燃料元件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核北方”),焦禹凡對此早已爛熟於心。

 

這個2018年加入中核北方的年輕人是個“核三代”,隨著父輩在工廠裡長大,車、鉗、洗、刨這幾個字打小就認識,童年磨滅不去的回憶是舊舊的廠房、車間裏轟鳴的機器聲和永遠散不掉的機油味。

 

可是如今的中核北方早已不是焦禹凡記憶中的模樣,特別是最近幾年,智慧化正在加速向工廠的每一個角落延伸。隨處可見的機器人、機械臂替代了工匠。焊接核燃料棒束的270道工序已被濃縮成了一條智慧生産線,原來生産時工匠們運斤如風,如今操作人員只需輕點幾下,下料、焊接、翻轉……全都由機器完成,他們只需監控整個焊接過程。

 

這十年,隨著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産業變革加速發展,中國的製造業生産模式發生了深刻變革,“智慧化”已不僅僅是存在於報告中的詞語。2012年,我國重點工業企業關鍵工序數控化率、數字化研發設計工具普及率只有24.6%和48.8%。如今,這兩個數字都增加了三成左右。一批製造能力和智慧化水準獨步全球的領先企業正邁向全球市場。

 

一家好企業就是“中國智造”的亮眼名片,它們提高效率,創造産值。更為關鍵的是,隨著技術的進步,一批年輕工匠也隨著企業成長,他們逐漸接過了先輩手上的舵,駕著“中國智造”的大船向大海深處駛去。

 

在作坊裏起步

 

陳實是2001年加入廣州立白(番禺)有限公司的。他記得,當時工廠很大,但如同所有那個年代的生産基地,基本仍是手工作業、流水線生産。罐裝一瓶500毫升的洗潔精,需要工人拿著瓶子對著罐裝龍頭接,全憑眼力,不是多了就是少了,灌裝完一瓶就要拿到天平上校驗重量,多減少補。當時評判一個工人熟練與否的標準是看他能否一次剛好灌滿一瓶洗潔精,補洗潔精會嚴重影響生産效率,而一個熟練的工人一分鐘能灌3瓶左右。

 

中國製造就是在這樣的工廠裏起步的,工人與流水線之間的關係好像“魚和水”一樣。在國內經濟學的入門課程中,比較優勢是最先傳授的概念之一。擁有大量廉價勞動力的國家應該生産勞動力密集型産品,而富裕國家應該專注于那些需要大量資本的商品。

 

在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全球的製造業産出提高了40%左右,而中國的發展速度是全球平均速度的5倍。靠著一雙雙勤勞的手,工人們托起了“世界工廠”的招牌。不過很快,討論製造業升級的聲音就多了起來。一個廣為人知的案例是,中國生産了99%的蘋果手機,卻只能分享1%的利潤。

 

十幾年前,聯合國工業發展組織前總幹事卡洛斯·馬加裏尼奧斯曾在“中國製造”發展最快的時期給國人潑過冷水。他認為中國已經日漸成為世界重要的工業品生産和供應基地,但中國只是一個“製造大國”,還不能説是一個“製造強國”,從中國各地各行業的工業佈局和定位,包括高科技與製造業之間的關係、製造業的品牌和附加值等看,中國的製造業還處在一個加工和低附加值階段。

 

因為勞動力成本的上升、因為消費者對高品質産品的要求等,邁向全球價值鏈中高端,成為中國製造未來發展的必然選擇,智慧製造是切入點。

 

這些年,“中國智造”有了極大的躍升。京東方集團副總裁張學智説,從京東方第一條生産線建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近20年,國産化率達到了很高的水準,“現在,顯示屏産業鏈逐漸轉移到中國之後,從設計的效率上來講,我們是全球最快的,也是最節省的。”

 

立白剛進行數字化轉型時,整個工廠增加了很多塊智慧屏,陳實一度喜歡站在螢幕前。大螢幕上顯示著來自全國各地的訂單數據、工廠的倉儲數據等。“過去的訂單需求大多靠人工處理,耗時又耗力,現在都是實時處理。”

 

在很多機械化的工作中,機器慢慢替代了人。在立白的番禺工廠,2005年的時候還有3000人左右,現在就只有700多人了,但生産的效率卻提升了數倍——過去工人一分鐘頂多能灌3瓶洗潔精,現在一條自動化生産線,一分鐘能灌500瓶。

 

陳實時常感慨自己的年紀,技術的快速迭代令他有時會覺得恍惚,“那種感覺就像時代交織在一起,先進的和落後的,前進的和後退的……”

 

走自己的路

 

侯朋晨2018年剛加入立白的時候也猶豫過:自己會不會一輩子只能做一個普通的工人?不過很快他就找到了自己的價值。如今已經是液洗副廠長的他負責廠裏的生産經營,長期和“品質、成本、效率”打交道。

 

他説,機器替代的只是機械化的工作,這部分工作枯燥重復,員工來做發揮不出人的主觀能動性和創造價值,“我們更需要把人當作技師來培養,而不是機器人”。立白有很多以員工的姓氏來命名的設備零件,比如“歐式齒輪”“祝氏灌裝機”等,這是企業對員工技藝的最大肯定和尊重。

 

陳實説,立白前些年引進了一些國外的先進設備,這些設備的備品備件也都是國外全進口的,不僅價格高而且訂貨週期長,極不方便,公司為了突破瓶頸,同時也是避免被“卡脖子”,就鼓勵年輕工匠們琢磨改進,用國産自主的配件去維修替換。誰維修成功,除了獎勵之外,還以員工的姓氏來命名這個機器的部件,“給年輕人更多展示的舞臺”。

 

中國在製造業的升級上一直在走自己的路。比如中核北方的重水堆核燃料元件生産線,10年來工匠們只做了一件事:加強生産線的設備及備品備件國産化,致力於現代化生産線建設,打造“智”造燃料元件的樣板。

 

一代代中國核電人在“引進”的夾縫中,自主創新、苦苦掙扎、歷經艱難。年輕一代們大多聽過“引進”時的故事,比如外國廠商要求捆綁銷售核電站的某些部件、核設備出口時要經過外國廠商同意等。

 

中國核工業集團核動力院設計所儀控工程中心副主任馬權甚至還經歷過外國廠商要談判費的事。2016年之前,我國核電廠的DCS控制系統(集散控制系統)還是買的國外的,這相當於核電廠的中樞神經系統掌握在別人手上,如何使用都得聽外國專家的,“他們不會告訴你底層代碼、電路設計、驅動程式……碰上設備維修,就得請他們幫忙,光維修費就得一大筆。”

 

2013年,在院裏的支持下,馬權拉著相關專業的四五個人組了個團隊,著手開發自主的DCS系統,這套後來被命名為“龍鱗系統”的DCS系統前後開發歷時5年,其中核心技術指標誤碼率達到了10的負11次方,比國際標準的誤碼率,小數點還向左移動了一位。

 

研發“龍鱗系統”的時候,馬權和團隊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做試驗,場內做完去場外,發現問題了再回來改進、驗證,“光場外試驗,我們就幹了近一年的時間”。他説,對場外試驗印象深刻,是因為場外環境十分惡劣。

 

試驗時,系統運行有自己的溫度要求,馬權他們又得一直穿著防靜電的工作服,夏天室外溫度高,又悶又熱,連續十幾個小時的試驗,“別提多難受,那汗粘著衣服,就覺得癢”。好不容易熬過了酷夏,寒冬又來了。每次做試驗都得12個小時以上,到了夜裏,溫度更低,為了便於操作,大家做試驗也不能穿得太厚,只能凍著。

 

團隊的每個成員幾乎都在試驗時感冒過,大家也不請假休息。因為人手不足,少一個人,意味著其他人就得在現場多盯幾個小時,馬權説,“大家都不想給對方添麻煩”。

 

這是中國製造發展的一個縮影,事實上,自主化的每一步都很難,但一代代工匠們在接續奮鬥。

 

“你要搞得比我好”

 

中國計算機事業的奠基人之一、“中國計算機之母”夏培肅曾對她的學生胡偉武説過這樣一句話:“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是搞好中國的計算機事業,我們這代人沒搞好,你要搞得比我好。”

 

2002年,我國首款自主研發的“龍芯1號”CPU處理器在中科院計算所誕生,胡偉武是研發團隊領頭人。後來,他掌舵了龍芯中科技術股份有限公司,繼續攻堅我國的晶片研發和製造能力。

 

核心晶片設計,以及半導體晶圓製造,屬於國家重大、薄弱的一個基礎産業,也是號稱是最精尖、最複雜的基礎工業,具有“大投入、長週期、高門檻、重卡位”的特點。

 

設計、製造晶片的人被稱為在“在頭髮絲裏蓋房子”的人,靳國傑是2010年加入龍芯中科的,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如今已是中國電子工業標準化技術協會信創委員會龍芯生態工作組組長、龍芯中科總裁助理的他一路見證了“龍芯”的發展,因此對“龍芯”有很深的感情。

 

今年是龍芯中科成立21週年,這些年,要説國産晶片最大的進步,靳國傑認為是性能的提升。以龍芯舉例,“十三五”期間相繼推出了多款新産品,最新的龍芯3A5000的通用處理性能是“十二五”末龍芯主要産品性能的十倍以上,逼近市場主流産品水準,“完成了歷史性的性能補課”。

 

三次獲得普利策獎的美國作家托馬斯·弗裏德曼在著作《世界是平的:21世紀簡史》提到,全球化正在給全世界的企業帶來深遠的影響,包括世界正在扁平化、人口結構的變化與遷徙、信息技術革命日新月異等,企業需要更快的速度尋求差異化的競爭力。他們知道,要有競爭力的關鍵是從0到1的創新。

 

過去十年,我國的高技術製造業佔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比重從2012年的9.4%提高到2021年的15.1%;新技術、新材料、新裝備、新工藝廣泛應用。光伏、新能源汽車、家電、智慧手機、消費級無人機等重點産業躋身世界前列,通信設備、工程機械、高鐵等一大批高端品牌走向世界,製造業不斷向高端躍升。

 

如今,我國製造業增加值已經超過了30萬億元,佔全球比重接近30%。其中,高技術製造業和裝備製造業佔比分別超過15%和30%。

 

中國製造不僅門類齊全,而且越來越精良。拿國內的柔性製造舉例,消費者的個性化需求越來越多,如何高效滿足産品定制化的同時控製成本,是製造企業不得不面對的問題。而事實上,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案在國內早已成熟。

 

技術人員開發了智慧排産系統、智慧用工平臺等多個技術系統,根據客戶個性化訂單交付的要求、物料準備情況、産線準備情況等因素,做綜合的智慧化排布。這在立白、京東方等全國大大小小的工廠中都不鮮見。

 

這樣的製造業水準不是一蹴而就的,“就像建一座高樓”,張學智説,多年來,上下游的供應鏈相互配合,一磚一瓦地往上壘,一步步才走到今天。他很佩服中國人的勤勞努力,從無到有,硬生生造出了一幢恢宏的建築,這中間任何一方品質不達標都可能造成大樓的崩塌。

 

經濟學家理查德·鮑德溫認為,過去數十年間,中國同時擁有富足的勞動力和資本,已經在製造業上建立起巨大的龍頭地位。而在一代代年輕的匠人手上,“世界工廠”顯然還會繼續向上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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