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憶摯友朱雲漢:我們在探索往前更進一步
編輯: 左妍冰 | 時間: 2023-02-14 10:48:33 | 來源: 中新社 |
2月5日,著名學者、台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朱雲漢在家中離世,享年67歲。
作為朱雲漢的多年好友、學涯夥伴,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院長、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學術委員會主席鄭永年震驚摯友的“悄然離開”,直言“悲痛之餘,一夕千念”。他在追思文章中寫道,真正的送別沒有長亭古道……有的人就永遠留在了昨天。
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鄭永年回憶了他們這一批于20世紀80年代在西方求學、20世紀90年代回到華人社會繼續從事中國研究的同代學者,在東西之間穿梭的共同經驗及學術思想的形成。
他尤其強調朱雲漢在台灣研究東亞及中國政治的獨到視野。惋惜老友猝然長辭。如果不是這麼早離去,“他還會有更宏大的東西”。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朱雲漢教授長期研究中國模式,是東亞地區對中國政治研究具世界影響力的學者之一。您與他保持密切學術交流多年,如何評價他的學術貢獻?
鄭永年:我跟雲漢交往幾十年了,他不是一開始就研究中國的,他首先是對西方的研究,然後是東亞。他做比較研究,是從全球視角來看中國的發展。
中國模式,一定要跟其他模式相比較,比較才可以了解西方國家、其他發展中國家想了解什麼,有一個世界的perspective(觀察視角)。只有把中國放在世界地圖上,中國模式的研究才能傳播出去,光看中國或光看美國都是看不清(世界)的。朱雲漢為什麼不僅在中國,還在世界有影響力?他就是基於全球視角,這一點我們學者應當學習。
中新社記者:您近日文章提到朱雲漢的學術生涯經過了三個階段,先是研究和比較西方政治和亞洲政治,再是批評性地反思西方民主和內部轉型,最後是在反思西方基礎之上呼籲構建亞洲的社會科學體系。這是如何轉變的?
鄭永年:在早期,尤其是回台灣後,他對“第三波”民主化浪潮的研究還是受西方價值觀影響,對台灣、對亞洲民主化的理解還沒脫離西方的思路,就是從西方看東亞、看台灣。他早年研究中國大陸是不多的。
第二階段,對西方式民主的反思。他慢慢觀察到,西方式民主在台灣發生了什麼。他的很多政界學界同學都開始反思台灣的西方式民主,還有對整個東亞的反思。
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中國大陸迅速崛起,這是大家必須回答的問題。我覺得,雲漢教授在西方學術界也是主流人物,他看台灣的政治解構,看中國大陸的崛起,實際上這也是海外學者在思考的問題。所以我將他的三個階段歸類為:從西方看東亞,然後反思東亞,再看中國大陸、思考中國大陸如何崛起。
圖片來源:中新視頻截圖
中新社記者:在您這一代研究東亞、研究中國的學者中,類似的階段轉變是朱教授一人所特有,還是一代人都會有?
鄭永年:我們這一代差不多都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留學西方,所以有一個比較。我們對學術的思考是離不開環境的,例如待在美國,可能會受美國的意識形態影響,現在美國大學裏留下來的(華人學者)也是從西方的觀點看中國大陸、看台灣、看東亞。無論是意識形態、文化影響,還是學術範式,你待在紐約、倫敦,還是會站在紐約、倫敦的角度來看東亞、看中國。所以為什麼反思西方,很多人都是回到了自己的故土以後,例如雲漢回到台灣,我們回到中國大陸,回到東亞社會,就會有比較的情況。
以前為什麼我們説fieldwork(實地研究)很重要,只有通過實踐才能平衡原來的觀點。受西方的教育,為什麼能從西方的命題裏獨立出來,形成自己的命題,這跟我們的親身經歷有關係。任何一個學者,背後所産生的知識體系跟他所處的環境分不開。我想雲漢教授也是同意的。
中新社記者:您剛才談到perspective一詞,也談到社會環境。我們看到朱教授回到台灣後,對中國模式的研究路徑和觀點,同台灣社會當前情況有較大區隔,您怎麼看?
鄭永年:像雲漢這樣的學者,有時候所追求的知識可能兩邊不討好。他當年做“第三波”民主化浪潮研究時,在台灣非常受歡迎。當他要反思台灣時,人家已經把西方式的民主作為一種意識形態了,你去批評、反思,就有壓力了。就像在西方的課堂上,你説要批評西方的民主也是很難,就變成了政治不正確。
中國大陸知識界對雲漢教授也有不同的看法,有喜歡也有不喜歡的。他的研究本身是在研究中國大陸到底是怎樣崛起的,有什麼發展規律。對他喜歡與否,這都不是他的本意,他還是在客觀地探討東亞模式、中國模式。雲漢教授是一個非常實事求是的人,作為社會科學家,他是從經驗出發、從實踐出發,而不是從意識形態、價值觀出發。我對他比較了解,基本是同時代的同行。
中新社記者:您剛才提到朱教授對於中國模式的研究,對中國近代社會發展自主道路的研究。您覺得他最重要的歸納和發現是什麼?對學術界的中國研究有何啟發?
鄭永年:最重要的就是他提供了一個不同的視角。第二個是,他把東亞經驗、中國經驗概念化、理論化。西方的邏輯我們懂,東亞、中國的邏輯我們也懂,我們知道怎麼去接軌,我們常扮演橋梁的角色。你看現在,為什麼中國好多老百姓不相信西方的學者,是兩邊有時候在自説自話。中西方、中國與其他國家之間需要一個橋梁,大家互相了解才能有共識。
中新社記者:他近年最為外界熟知的《高思在雲》一書,當時在大陸出版意外受到歡迎,現在看屬於“出圈”,您覺得為什麼這本書在中國大陸會被廣泛接受?
鄭永年:他在這方面是領先了一步。因為中國崛起後,我們缺乏自己的理論、概念來解釋這個現象,而雲漢教授通過我剛才所説的比較方法,為中國學者提供了一個全新視角。
但這本書在我看來還是有遺憾的,其中對中國發展的實踐經驗闡釋還有進一步挖掘的空間。其實據我了解,雲漢教授不太希望大家只強調他書中的觀點,他希望他研究、思考的方法為更多人接受。他並不是為了寫暢銷書而出版《高思在雲》,他是在追求學術上的價值觀。
中新社記者:從《高思在雲》到這兩年最新出版的《全球化的裂解與再融合》,在朱教授的學術生涯裏,您覺得他學術思想的流動出現了哪些新變化?
鄭永年:這是一個自然的過程,倒不是説他要刻意去改變。雲漢的學術生涯第三階段是基於對中國政治的研究而形成的。當西方學者發現他們的方法論無法完全解釋“亞洲四小龍”的騰飛,而中國大陸崛起的形態與“亞洲四小龍”還不一樣時,雲漢的研究自然而然會朝著幫助西方讀懂中國、理解中國的方向而去。
因為中國是大國,西方看待中國就越會受到意識形態的干擾,甚至認為中國是威脅。西方一直主導近代以來的社會科學,他們花了很多年才接受所謂發展型國家(developmental states)的概念,怎麼樣才能讓他們理解和接受中國模式呢?我想包括我和雲漢所做的,就是這一步。當然我們所研究的、看到的還不太一樣。
中新社記者:您跟他在交流中有沒有過思想的碰撞,甚至是相悖的時候?
鄭永年:當然有了。就像雲漢在書中所説的“王道思想”,這些還是以前海外新儒家的思路。新儒家主要是在哲學領域,雲漢把這些東西移到政治學、社會學、經濟學上來解釋,是新儒家的思路在社會科學的延伸,當然這種思考具有非常重大的意義。
我是直接從中國政治、經濟、社會的現實來思考問題,“王道”對我來説太抽象。我覺得還是要用實踐邏輯把它搞清楚。當然我們也有相同的地方,因為新儒家也承認西方文明對中國文明的影響,我是從一些機制、制度層面來看問題。所以,(我們)有爭論,但在很多地方都是互補、互相啟發的。所以為什麼我們也走得比較近,共同寫過很多東西,包括“一帶一路”的相關文章,一起召集開會,很多事都是一個很愉快的過程。大家的方向是一樣的,就是怎麼構建以亞洲實踐經驗為基礎的社會科學知識體系。
“東方主義”以前只是走了一步,西方的理論也解釋不了東方實踐、不符合我們的實際,我們還要往前走下面一步。我想雲漢最後走到這一步,是最重要的。
中新社記者:您是何時與朱雲漢教授相識的?
鄭永年:我們在(20世紀)90年代就認識了,90年代中期開始了學術交往,一直走下來。本來有個設想,把基於亞洲經驗的知識體系構建起來,他們的團隊要搞個政治經濟學院,我們在香港或新加坡也搞個政治經濟學院,大家的共同目標是一樣的,是同一個思路。我們是道相同嘛。
其實我們這群人在做的,就是既不滿意西方,也不滿意“東方主義”,我們強調自己的identity(身份)很重要。所以一直在説,“亞洲四小龍”過去的成功、中國大陸現在的成功,提供了那麼豐富的實踐經驗。作為亞洲學者,我們有沒有對世界的社會科學作貢獻呢?
我跟雲漢也説過,討論日本、台灣,其實很難用西方的東西完全解釋。如果説“亞洲四小龍”經濟騰飛過程的整個知識體系已被西方知識界“消化”,那麼中國大陸、印度這些更大經濟體的崛起是西方知識界“消化”不了的。我們因此希望做出自己的知識體系,要在“東方主義”批判的基礎上,不光是解構,還要建構,這個最重要。
所以我覺得很遺憾,如果雲漢不是那麼早走了的話,他後面還會有更宏大的東西。
受訪者簡介:
鄭永年,香港中文大學(深圳)教授,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院長,施普林格·自然出版社(Springer-Nature)ARPE學術期刊(The Asian Review of Political Economy)主編、羅特裏奇出版社(Routledge)《中國政策叢書》(China Policy Series)主編和世界科技書局(World Scientific)《當代中國研究叢書》(Series on Contemporary China)共同主編。
獲北京大學法學學士(1985)、法學碩士(1988)、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政治學碩士(1992)、博士(1995)。歷任北京大學政治與行政管理系講師;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研究員、資深研究員;英國諾丁漢大學中國政策研究所教授和研究主任;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教授、所長。曾任美國社會科學研究會(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和美國麥克阿瑟基金會(John D. and Catherine T. MacArthur Foundation)研究員。主要從事國際關係、外交政策、中美關係、中國內部轉型及其外部關係研究。近年來,先後出版和主編著作近百部,其中英文專著10余部。在國際學術刊物上發表學術論文數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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