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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立達:龍大國裏的“龍偵探”
湖北日報  2018-09-18 17:52:22

邢立達:龍大國裏的“龍偵探”

邢立達

  中國地質大學(北京)古生物學副教授邢立達近期接連又有重要發現,7月,他的團隊在緬甸找到了世界上首例蛇類琥珀,這塊琥珀裏有不止一條9900萬年“高齡”的小蛇,還是全新物種。8月,以他為首的中美德三國科學家宣佈,在貴州省茅臺鎮發現了一處距今約2億年的大規模恐龍足跡群。

  研究古生物,尤其精於恐龍、琥珀領域,“80後”古生物學家邢立達不光是學術界的新秀,也是擁有百萬粉絲的科普“網紅”。恐龍,這個早在人類出現前就離奇滅絕的物種,總能激發人類的好奇和無窮想像。讀+專訪邢立達,走近古生物學家眼中的恐龍世界,與遠古對話。他説,這關乎終極命題,恐龍是地球上生活過的最成功的物種,曾縱橫大陸1.6億年,而人類在地球上才生活了區區幾百萬年,研究恐龍,也是研究生命如何演化。

  龍的國度,其實也是恐龍大國

  “龍”這個詞,在中文裏原指一種能登天潛淵、呼風喚雨的神話動物,在現實中,尚無法找到與之對應的實體生物,宋人羅願在《爾雅翼》中對龍有形象描述,説它“角似鹿、頭似駝、眼似兔、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

  傳説歸傳説,地球上曾真正有一群站在食物鏈頂端的龍,它們在一百多年前才被人類認知,1841年,英國科學家理查德·歐文在研究幾塊樣子像蜥蜴骨頭的化石時,認為它們是某種史前動物留下來的,並命名為恐龍,意思是“恐怖的蜥蜴”。隨著研究深入,人們把出現在中生代時期(三疊紀、侏羅紀、白堊紀)的一類爬行動物,統稱為恐龍。在慣性思維裏,恐龍擁有矯健的四肢、長長的尾巴和龐大的身軀,但事實上,恐龍種類繁多,體型各不相同,最大的雙腔龍可能身高超過50米,嬌小的美頜龍卻只有89釐米,各種恐龍的食性也大不相同,食草、食肉、雜食皆有。

  因為《侏羅紀公園》《侏羅紀世界》《冰川時代》等風靡全球的好萊塢大片,人們對於恐龍的認知和了解,大多來自北美。但事實上,中國不止是“龍文化”大國,同時也是恐龍大國。根據2009年的統計,中國已經超過美國,成為世界上發現恐龍屬種數量最多的國家,是當之無愧的恐龍化石“寶庫”。自1902年在黑龍江發現中國境內的第一具恐龍化石,其後,中國屢有重大發現,包括發現世界最原始、保存最完整的劍龍——太白華陽龍,發現世界保存最完整的帶羽恐龍——中華鳥龍等。

  8月,邢立達在微博曬出了一張自己的航路圖,説道:“這大概就是中國主要的恐龍化石點和博物館分佈了”,圖上顯示,從內蒙到雲貴,從黑龍江到新疆,從沿海到內陸,這些化石點遍佈中國大地。而邢立達他們發現的貴州省茅臺鎮距今2億年恐龍足跡群,也是我國侏羅紀早期規模最大的蜥腳類足跡群,該發現對研究中國侏羅紀早期恐龍動物群的分佈和演化有著重要意義,他感慨“這個很酷”。

  在尋找和研究恐龍足跡的過程中,邢立達也會意外找到中國民間傳説與恐龍足跡的奇妙對應。他分享《三國演義》裏的一個情節,劉備的軍師“鳳雛”龐統在一個叫做“落鳳坡”的地方中埋伏。中國各地都有不少叫“落鳳坡”的地方,後來據他實地考察,那些傳説中“鳳凰降落棲息的足跡”,原來竟都是恐龍足跡化石。不止“鳳凰足跡”,民間傳説中的許多“仙人足跡”“神靈足跡”“宗師手印”等,也大多是恐龍足跡化石。

  然而,恐龍化石大國的優勢情形下,也有令人痛心的地方。隨著中國近年工業化的高速發展,許多古生物遺跡被建築工地所損害、摧毀。邢立達有過不少切身經歷。幾年前,他和團隊在四川發現了一處恐龍足跡,可就在他們為保護這些遺跡而奔走時,當地的礦業公司為了繼續開發,竟在深夜悄悄出動,將整個足跡點全部破壞了。而後,邢立達和團隊在發現新的足跡點後,會刻意保持低調或沉默,既不宣揚這裡可能有恐龍化石的消息,也極少透露自己古生物學家的身份;又或者,他們會邀請當地大學的專家共同參與挖掘,並積極尋求當地政府的保護。這是一場和時間、和經濟發展的賽跑,邢立達説,“我們必須快速行動,爭取在糟糕的情況發生之前拿到更多數據。”

  琥珀藏龍,揭秘時光的膠囊

  在電影《侏羅紀公園》裏,大導演斯皮爾伯格為了讓史前生物復活,設置了這樣一個情節:科學家在一塊琥珀中找到了曾吸過恐龍血的蚊子,血液中仍殘存著恐龍基因,通過提取殘存的恐龍基因,科學家們再次讓恐龍出現在地球上。

  彼時,斯皮爾伯格還不敢想像小小一枚琥珀裏能有恐龍,只好借一隻蚊子完成科幻想像。時至今日,科學家們認識到,琥珀這種特殊的生物化石裏,還真的可以藏恐龍,這枚藏龍琥珀的發現者,正是邢立達。那是邢立達在緬甸找到的琥珀,雞蛋大小,雖然其中並沒有完整的恐龍,但保存了帶羽毛的恐龍尾巴,長3.85釐米,經年代測定,這一琥珀化石形成于一億年前,也就是白堊紀中期,那個年代,長羽毛的脊椎動物,除了古鳥,就是恐龍。科學家們推論,這條尾巴或許屬於一條身長只有18.5釐米的非鳥恐龍,而且是一條幼龍。不過,從琥珀裏提取基因復活恐龍,終究只是電影的藝術想像,並不現實。

  恐龍琥珀的意義在哪?琥珀這種特殊的生物化石,仿佛一枚“時光膠囊”,將包裹其中的標本完好保存,相比骨架化石和足跡化石,這枚琥珀裏的恐龍尾巴歷經億年仍栩栩如生,羽毛細節與生前幾乎無異,這是迄今為止科學家,乃至人類看到過的最鮮活的恐龍了。藏龍琥珀,世界上目前僅此一枚,不過,邢立達表示,這個發現非常有趣,但從科學意義上説,它其實並不多麼重大,説到這枚讓全球古生物學家都艷羨的琥珀,邢立達説,“它是我們最喜歡的玩具”。

  不久前,邢立達和團隊又在緬甸發現了一枚蛇類琥珀,並以發現者賈曉的名字,將這枚琥珀命名為“緬甸曉蛇琥珀”。這塊琥珀裏,有一條9900萬年前的蛇寶寶。邢立達解釋,這是人類首次在琥珀中找到蛇類,也是首次在化石記錄中發現新生蛇,其個體發生學特徵在蛇類化石中可以説是史無前例,這些琥珀為蛇這種自然界最成功和最具代表性的動物群之一,提供了絕佳的演化線索。

  迄今為止,邢立達和他的團隊已收藏了數百件脊椎動物琥珀標本以及數千件無脊椎動物琥珀標本,除了古鳥類和非鳥恐龍的肢體外,還包括各種各樣的古鳥類羽毛或恐龍羽毛、各種不同的蜥蜴、壁虎、蠑螈、青蛙,甚至包括極難保存為化石的蛇類。在他看來,這些琥珀提供的信息,讓白堊紀世界的細節變得異常豐富。

  1982年出生的邢立達,今年才36歲,他已經發表了100多篇SCI論文,是古生物學研究領域備受矚目的“新星”。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和平區不倒翁嶺古生物研究中心的化石足跡專家、邢立達的“老師”之一理查德·麥克利(Richard McCrea)曾評價,邢立達的工作跟蹤了美國該領域最近的學術動向,但對於中國的古生物研究來説,是前所未有的,“他正在為中國化石足跡的研究建立基礎的綜合框架,而在他之前,只有一些零星的記錄。”

  在微博,邢立達活潑有趣的科普受到無數人追捧,就連他“嚶嚶嚶”的撒嬌話語也成為標誌,他還常常開玩笑,表示要找到郭德綱、于謙相聲裏的“長頸鹿琥珀”。

  如今,在科學和科普領域都擁有一席之地,但邢立達仍有遺憾。他從小喜歡恐龍,高中甚至辦起了國內第一個恐龍科普網站,但大學,他還是聽從家人意見,學了金融。可是,恐龍這個愛好,他從未真正放下過。畢業後,邢立達當過記者,去常州恐龍園做過專職恐龍科普,最終又回到了古生物學研究領域,拿到中國地質大學(北京)的博士學位後,他成為大學副教授。在帶地質碩士和博士的過程中,邢立達常常感慨,“他們都是科班出身,基礎比我紮實得多。”但這也讓他更堅定,還是要聽從內心,跟著興趣走。

  研究恐龍,他就像一個“恐龍偵探”“恐龍獵人”,跑遍大江南北,甚至學會了攀岩。在邢立達心中有一個願景,他希望通過琥珀、恐龍足跡的研究,勾畫出一幅中國、甚至整個東亞地區恐龍棲息地和物種範圍的綜合地圖。

  【訪談】

  能夠適應“新生代”的科普一定得是有趣的

  恐龍滅絕原因仍是未解之謎

  讀+:您記錄了中國最古老的蜥腳類和鳥臀類恐龍足跡,證明了這些恐龍在1.9億—2億年前曾在亞洲活動,您還説過希望通過恐龍足跡的研究,勾畫出中國的恐龍生態全景圖。根據您的研究,這幅全景圖是怎樣的?目前進行到什麼階段了?

  邢立達:中國的恐龍地圖都是基於骨骼化石來描繪的,比如非常著名的四川自貢恐龍動物群、遼寧的熱河恐龍動物群等等,但恐龍地圖不止一頁,而是包括了三疊紀、侏羅紀、白堊紀的各個年代。現在單純靠骨骼化石來描繪的恐龍地圖其實是非常殘缺的,比如,中國三疊紀地層沒有發現過任何恐龍骨骼化石。但是,三疊紀的恐龍足跡化石是有的,所以我們試圖拼湊、補全這頁恐龍地圖。目前我還在查漏補缺,而且不斷會有新的足跡化石被發現,我們需要更多的時間和精力,這可能需要5年到10年的時間。

  讀+:國外研究恐龍足跡學和恐龍生態學,採用了很多先進技術,包括哪些方面,和他們相比,我們的差距在哪?

  邢立達:恐龍足跡學方面的研究其實沒有什麼差距,國外的技術手段我們也都用過,我們雖然落後於起跑線,但經過這麼多年、這麼多學者的努力追趕,現在是在同一個舞臺競技。而且,目前相關研究是密集開展國際合作。

  讀+:恐龍在6500萬年前白堊紀結束的時候突然全部消失,成為地球生物進化史上的一個謎,這個謎至今仍無人能解。大家很好奇恐龍是怎樣滅絕的,從足跡中能找到一些相關線索嗎?人類的終極命運會像恐龍一樣,只是地球的過客嗎?

  邢立達:不能。任何物種都有誕生和滅絕的過程,人類也不例外。但是作為智慧生命,人類很可能可以用另一種方式或形態達到某種程度的永存。比如,如果實現了意識和記憶的可轉移,人類能夠轉移到機器人身上,肉體雖然消失,意識永存。

  讀+:在眾多生物中,恐龍特別能激發人類的關注和想像,怎麼理解這樣的“恐龍情結”?

  邢立達:恐龍具備了激發人類,尤其是小朋友想像力、好奇心和科學精神的品質。因為恐龍巨大而神秘,只能通過破碎的化石來復原,這個復原過程還經常變化。此外,狹義上的恐龍都已經滅絕了,這也是非常令人安心的品質,小朋友對此沒有恐懼和心理壓力。至於廣義上的恐龍,包括了今日所有的鳥類,它們都是從恐龍演化而來,是今天人類能夠真實見到的恐龍後代。

  讀+:您專攻恐龍足跡學,這門學問聽著像偵探學,怎麼區別恐龍足跡和普通的石坑呢?

  邢立達:很簡單,恐龍足跡規律性很強,比如是左右左右前進的行跡,多數足跡都有尖銳的爪痕等。足跡化石是出現在相應的地層上,我們會根據周圍的地質環境來判斷,比如白堊紀的地層,周邊礫石和砂岩表明這是一個河相沉積環境,恐龍在水道邊活動容易留下恐龍足跡。

  恐龍産業已經是一門大生意

  讀+:為什麼中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恐龍足跡公園?也很少有恐龍相關的影視作品呢?您目前以恐龍為題材寫作小説,是希望在這方面多做一些努力嗎?

  邢立達:其實,世界上的恐龍足跡公園也極少,這可能是恐龍足跡的表現力不那麼直觀,需要更多的其他化石來搭配。此外,恐龍足跡化石還受到非常嚴格的區域限制,因為足跡化石難以採集,需要它們恰好在交通很便利的地區,才有開發的可能。

  至於恐龍相關的書籍和影視作品,科普類書籍非常多,但恐龍科幻小説極少,這可能是因為寫作恐龍科幻的門檻比較高,要求作者對恐龍非常熟悉。而影視作品需要複雜的3D模型重建和後期,這是很大的投入,好萊塢有很多經典的恐龍電影,比如《侏羅紀公園》《侏羅紀世界》等,中國現在可能也不是做不到,但無疑成本巨大,而且也缺乏好的劇本。目前已經有機構與我們聯繫,表達將我的科幻小説《禦龍記:史前闖入者》進行影視化的願望,我希望會有理想的結果。

  讀+:據説非洲一個最古老的民族所繪製的一幅岩洞壁畫裏,根據足跡重建了恐龍形象,這有科學依據嗎?還是純粹的藝術想像?

  邢立達:還是蠻準的,除了缺少大尾巴。這其實很好理解,因為原住民對動物的了解長達千年之久,對動物的構造和習性都非常清楚,恐龍也是大型的脊椎動物,原住民對其重新構建或者復原是有規律可循的。

  讀+:從科學的角度來看,為什麼需要研究恐龍這種在人類出現前就已經滅絕的遠古生物?跟遠古進行對話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邢立達:如果從終極命題上來討論,恐龍是地球上生活過的、最成功的物種,它們曾縱橫大陸1.6億年。而人類才在地球上生活了區區幾百萬年。研究恐龍,可以知道生命是如何演化,生命是如何應對環境的變化,這對人類未來是大有裨益的。

  當然,還可以從經濟角度來考量,恐龍産業已經是一門大生意。北美地區的恐龍産業非常發達,因為北美本身是恐龍資源大國,除了相關遺跡、恐龍博物館,還開發與恐龍相關的各種地質學、古生物學文化産品,建造娛樂型博物館和科學主題公園,輻射影視行業,建立了立體的恐龍經濟模式。日本雖然沒有大量恐龍資源,但也在全力打造恐龍經濟。其實,中國也是世界上少數幾個恐龍資源大國之一,古生物學屬於材料學科,誰能收集到越多的材料,誰就有機會挖掘出材料背後的科學價值。當然,還跟地區的經濟條件和政局狀況有密切的聯繫。從這些方面考慮,中國目前國泰民安,經濟發展水準較高,也使得古生物研究人員能在世界恐龍研究中取得一席之地。整體而言,中國一些機構與學者已經處於世界一線地位。但是,中國的相關資源利用不足,文化産業相對薄弱,中國的恐龍經濟尚未形成規模。

  讀+:您被譽為網紅科學家,在科普和科學之間,能做到互相促進嗎?科普又能否影響您對科學的態度和認知?

  邢立達:有一小群業內人士詬病我花很多時間在網上,不務正業,但正是因為網絡這個與大眾零距離的平臺,我們接觸到大量民間化石類線索。不久前,我們團隊就根據微博讀者線索,在馬陵山脈再次發現一處恐龍足跡化石,是國內非常稀有的tiny形蜥腳類恐龍足跡。

  在中國,科學家做科普,到目前為止,還都是一件“做好不加分,不小心就減分”的事情。而且,在“做不好科研才去做科普”的傳統觀念影響下,一個年輕學者與科普沾邊,似乎就會自降身價。然而,我就是一個從愛好走上專業道路的人,我自身的經歷讓我明白,一個普通人要獲取準確、權威的科學信息,其實相當不容易。這更讓我了解到,比起獲取感興趣的專業知識,更重要的是科學的思維方式——質疑、邏輯推理、實證。

  我一直不喜歡科學家一本正經地把自己定位在布道者的角色上,現在的年輕人也不願意被説教。這個世界有太多吸引年輕人注意力的東西,所以能夠適應“新生代”的科普,一定得是有趣的。在我看來,科普首先就是要把人哄開心,讓人願意喜歡被科普的這件事情。(長江日報記者黃亞婷)

編輯:蘇喜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