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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糧農民改判無罪:打算重新做買賣 去西安看女兒

2017-02-17 10:44:36|來源:中國青年報|編輯:李邵鵬

  絆倒在販糧路上

  王力軍從沒想過,在自個兒最熟悉的收糧路上,會藏著一塊看不見的“石頭”,狠狠地把他“絆了一跤”。

  在內蒙古自治區巴彥淖爾市,這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一直從臨近村莊收購玉米販賣給糧庫或公司。這條路他走了7年。直到2016年3月,因未辦糧食經營許可證及工商執照,他的行為被當地法院認定為非法經營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二年,並處罰金兩萬元。

  收糧農民改判無罪:打算重新做買賣 去西安看女兒

  這一判決引發輿論的巨大爭議。有律師評論,王力軍犯的非法經營罪前身是1997年修改刑法被廢除的投機倒把罪,“是計劃經濟的最後堡壘,投機倒把罪廢除後留下的一條闌尾。”

  也有學者認為,規定收購糧食必須辦理糧食經營許可證的《糧食流通管理條例》有“濃厚的舊體制色彩”。但只有初中文化的王力軍對外界的討論並不知情,他只知道自己因為做買賣,成了一個“罪犯”。

  幸運的是,絆倒他的這塊石頭正在被一點點移開。不久前,最高人民法院發佈通告,認為“原生效判決在適用法律上確有錯誤”,指示當地中級法院再審此案。2016年11月,國家糧食局印發《糧食收購資格審核管理辦法》,規定農民今後從事糧食收購活動,不用再辦理糧食收購資格。

  “這一變化或許與王力軍案有關。”在一審審理該案的巴彥淖爾市臨河區法院,宣傳科科長王震對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感慨。他記得,在新的管理辦法出臺之前,國家糧食局和內蒙古糧食局都來法院調研過該案。

  如今,記者扛著攝像機,帶著錄音筆聞風而來。一架無人機躍上了房頂上空,只為從最好的角度俯拍下他家有著38年曆史的土房和晾曬著苞谷的院子。

  他對變化措手不及。不擅長言語表達的王力軍,大部分時候都沉默著,妻子張美麗時常成為他的發言人。抽悶煙是他“攤上事兒”後,最常見的舉動。張美麗半夜醒來時,常常看見丈夫一個人坐在土炕上,一聲不吭地抽煙。桌上一個不起眼處,擺著一小瓶谷維素和幾包安神補腦液,那是老母親花了26元買的。出事後,兒子常常徹夜難眠,直至頭疼發暈。

  即使再審通知書下達後,王力軍的眼神中仍透出焦慮不安。當妻子跟記者訴苦時,他連忙制止。“一碼事歸一碼事兒!”他衝妻子大聲喊道,然後向記者強調,“我們是農民,和政府作對,就像雞蛋碰石頭。”

  自從出了這事兒後,張美麗發現丈夫“脾氣變暴躁了”。他還是不愛説話,但從前“輕聲細語”的他,如今“嗓門高了不少”。不過,張美麗對丈夫的變化並不生氣,“這事兒砸到誰頭上,不都委屈嗎?”

  在跌倒之前,王力軍原本以為只是遇到一次再小不過的“磕碰”。2015年3月,他和妻子開著二手農用車,跑村串戶收購玉米時,有農戶因不認可農用車的自重,和他們發生口角,給工商局打電話舉報“缺斤少兩”。他們沒覺得有啥特別,“做買賣時遇到拌嘴在所難免”。

  然而,王力軍沒想到,他的材料,從工商局挪騰到經偵大隊,接著從檢察院挪騰到法院,最後變成一張威嚴有力的刑事判決書。

  收糧農民改判無罪:打算重新做買賣 去西安看女兒

  和他一樣,村民大多並不理解非法經營罪的概念。“要收糧證不合理,他這才多大點規模?”同村的老漢韓大祥想不通為啥做小買賣會有罪。他倒是對曾經的投機倒把罪印象深刻,然而,他清楚記得,改革開放後,農民賣個雞蛋不再偷偷摸摸,那時電視裏天天高喊口號,“膽子大點!步子快點!”

  被工商局審查後,王力軍也曾嘗試辦理那張小小的糧食經營許可證,但被告知倉儲設備和場地不符合要求。沒有糧食經營許可證,他也無法辦理工商營業執照。

  在最高人民法院指令再審之後,王力軍案的一審主審法官張利軍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一審判決依據了當時的法律法規。”這是在王力軍案被廣泛報道後,他首次直面媒體。

  “其實我們基層法院也很無奈,要是最高院不下達這麼一個再審通知書,讓結合實際情況判決,我們下面哪敢有法不依呢?要是判無罪,很可能連審核都通不過。”王震嘆氣道。

  不管怎樣,王力軍就這樣跌入了這個漩渦中。花了2.4萬元買來的大型脫玉米機,再也沒有發出清脆的噠噠聲。

  此前,莊稼人和買賣人,這兩個身份,在他身上共存了30多年。今年46歲的王力軍,從小學五年級開始賣廢品。那時,家庭貧困但“一心想唸書”的他,在村裏四處轉悠,玻璃瓶、廢報紙和破紙箱都成了他的寶貝,攢夠一定數量後,他跨上自行車,一溜煙騎到廢品收購站,換上個幾毛錢,“學費就湊到了”。

  做生意是這個農民追趕時代的方式。在村裏,村民都直呼他小名“長在”,普遍認為他“不愛説話”,但是“為人挺好”。村裏經營小賣部的婁換文,拍著大腿反問,“他為人要是不可靠,我能把家裏的玉米賣給他?”

  王力軍幾乎“沒有閒下來的時候”。農忙時,他和妻子種地,自家有12畝田地,還承包了20來畝地,種上葵花、玉米和番茄。農閒時,他反而比往常更加忙碌。從扯著嗓子高喊,到喇叭循環播放,他的小車上吆喝的內容,隨著時代變了又變。

  他賣過反季蔬菜,自行車后座上一邊架一個大鐵筐,每天趕去城裏的集貿市場,然後運回農民能買得起的便宜菜,包括韭菜、甘藍、茄子和黃瓜;他收過一捆捆的豬毛豬腸,村民樂意賣給他,“總歸能掙點錢,不然也就扔了”;他還收過豬羊,運氣好一天能收三五頭,掙上二三百元,只是沾上一身牲口的腥臭味。

  每次進城,王力軍總是留意城裏收購些什麼産品,然後反觀村裏有什麼特産。他不停地奔波于城鄉之間,成了龐大的供需網絡中的一根毛細血管。

  從騾車到自行車,從把式三輪車到有駕駛室的三輪車,從五輪車到二手農用車,王力軍使用的交通工具不斷更新換代,往往掙到錢之後,就賣掉之前的車,換上一輛速度更快、載重更大的車。

  他做小買賣的足跡不斷延伸,不僅去過自治區內的呼和浩特市、烏海市,最遠還去過陜西神木縣賣瓜果,每天在駕駛室過夜,或是仰面趴在瓜上睡覺。回去時,他從當地煤礦拉上十幾噸生煤,捎給提前聯繫好的四五戶農民,掙個路上的油錢。

  “終於從貧困跨入了中等。”王力軍臉上露出了笑容。他和妻子蓋起了五間磚房,每年添置沙發、電視之類的大物件。王力軍驕傲地説,他們家還供出了一個大學生,女兒考上了一本高校,每年花費高達兩三萬元,“學校裏有很多外教”。

  然而,如今他似乎又被時代拋下了。一場官司讓他又變回了最純粹的農民,“罪犯”的身份讓他感到“抬不起頭”,話比從前更少了。每月他要寫報告,談談對自己犯罪的認識。

  他並未選擇上訴。吃了官司後,他的家裏已經被掏空,除了上交非法經營收入6000元,還有罰金和各種活動經費,“總共花了好幾萬元,要種10年玉米才能收回”。更重要的是,當時他對翻案不抱希望。

  在收到有罪的判決書之前,走村串戶的小販王力軍曾經頗受農民歡迎。

  田地的産量越來越高,一畝苞谷地的收成,從最初的500斤蹭蹭躥到了近2000斤。村裏的老漢告訴記者,“原先一個隊打30萬斤糧就不錯了,現在一家就能打三五萬斤,産量最少翻了10倍!”

  隨著産量的攀升,賣糧成了一個新難題。“農民自己賣糧時,幾十個騾車排在鄉里糧庫前,有時候等上一天也賣不掉。”

  “有了二道販子之後,農民不受苦了,跟老闆一樣,不用再去低三下四地排隊。”韓大祥一邊搖晃身子,一邊翹著二郎腿,在晃眼的陽光下笑著説。

  “市場放開了,才能一家有女百家求吶!”他甚至希望販子能更多一些。要是只有一家收糧,價格可能就低,而且品質要求高,要是雜質和青稞稍多,糧食可能就沒人要。瓜果之類的農副産品,外地來的販子越多,農民越是樂得合不攏嘴。

  腳踩著最熟悉的泥土,王力軍認為自己捕捉到了新的需求:農民往往沒有大型脫玉米機,也沒有高效的運輸工具,而糧庫也更歡迎容量大的農用車,而非一般農戶的小四輪車。

  每天淩晨5點,他和妻子出門,開著二手農用車,後面拖著橙黃色的脫粒機,穿梭在村子間收購玉米。有時晚上一兩點才回家。夜裏最低氣溫零下20多攝氏度,汽車常常打不著火。他倆就去田裏撿點柴火,點燃後放在油箱下烤。

  有一回,他們“差點凍死在外面”,只能懇求前面的車拖著他們的農用車,淩晨四五點才回家。那一次,張美麗冷得舌頭打顫,感冒了整整一個月。而王力軍也因為常年挨凍落下了腿疾,雙腿常常抽筋。

  今年冬天,他們不用再體會這種刺骨的嚴寒,但一家人的心情似乎更加複雜。王力軍還是期待著,能儘快聽到脫玉米機轟鳴作響,重新踏上那條走了千百回的道路。

  被判有罪後,王力軍不能離開巴彥淖爾市臨河區,每週要向司法所彙報行蹤。女兒去年結婚了,王力軍在家給她辦了一場熱熱鬧鬧的婚禮,院裏搭起了帳篷,擺了十幾桌流水席,還請來了樂隊,演唱草原歌曲和喜慶的《好日子》。

  但他還是難掩自己的悲傷,女兒跨出家門的那一刻,他感到“揪心的內疚”,不能按照習俗把女兒送到西安的新家。甚至,他沒敢跟親家提自己被判刑的事兒,怕影響到女兒。

  “如果再審宣判無罪,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去西安看看女兒的新房。”王力軍脫口而出。他還要重新開始做小買賣。家中擱著一份農資産品電商公司的宣傳單,雖然他不懂“互聯網+”是啥意思,但他想做村裏的代理商。

  (原標題:冰點人物 | 改判無罪!內蒙古收糧農民打算重新做小買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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