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林:孟子的浩氣長歌

孟子(資料圖)

 

孟子,我國戰國時期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儒家學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孟子所善養的浩然之氣,經過華夏一代又一代人的實踐,昇華為一種人格文化,融匯于血脈中,成長於心靈上,貫穿於人倫裏。

 

讀整部中國歷史,我們讀出了什麼?

 

有人讀出了吃人,有人讀出了亂治循環,有人讀出了內聖外王,有人讀出了儒的繁漫流變,這些或許都有道理。

 

即便如此,即便我從不認為歷史是一個沒有定性的小女孩,但我還是有自己的角度,並不同於這些大師方家的,我讀出了一首長歌,浩氣長歌,在雲霄間悠長回蕩。

 

 

浩氣,也為浩然之氣。何謂浩然之氣?孟子曰:“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矣。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孟子·公孫醜上》)

 

這段話的意思是:那一種氣,是世間最偉大、最剛強的。用正義去培養,一點不能加以傷害,就會充塞于天地間。那一種氣,必須與義和道相配合,缺乏這些,就會委頓。那一種氣,是由正義的經常積累所産生的,不是偶然的正義行為所能獲取的。那一種氣,只要做一件於心有愧的事就會疲軟。所以我説,告子不曾懂得義,因為他把義看成心外之物。一定要善養這種氣,但不要有特定的目的;時刻惦記於心,但是不能違背規律地拔苗助長。

 

由此我們知道,所謂浩然之氣,就是人間正氣,就是大義大德造就的一身正氣。一個人有了這種浩然之氣,就能“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是官吏和百姓在精神品格上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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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的浩然之氣具體包含了哪些內容呢?

 

首先這是一種高尚之氣。孟子思想是中國崇高精神的源頭之一,許多人文氣節標準實際是他制定的。這些標準有的高得讓人仰目,但的確如日月之光,時時激勵、觀照著這個民族的一切人等,那或許是永恒的理想,遙遠的目標,難以企及,但只要君臣庶民不偏離這個人文大方向,社會將趨於美好;過去沒有明確答案的道義和生命孰更重要的人生大問題,孟子第一次給予了明確答案,那就是“舍生取義”。孟子從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説起,論述了當生命與道義不可兼得時,要舍生命以取道義。為了道義,寧死也不茍且偷生,決不屈從避死。這樣才能做到“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孟子這種崇義尚道、舍生取義的崇高人生精神,激勵陶冶了中華民族漫漫歷史長河中無數後來的慷慨悲歌之士。

 

孟子的浩然之氣還表現在一種苦難意識和憂患意識上。孟子説:“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這句話的勵志力量幾乎超過了中華歷史上任何賢言慧語,對在災難深重的環境中奮搏的仁人志士有特別的激勵作用。孟子還認為,“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這也是他對追求安樂的人類天性的一種駁論,幾乎成了每一位身懷家國大義者的血脈認同。

 

在策略層面,孟子的浩然之氣並不是一種蠻幹的哲學,它注重內心的培養,更重視善心的養成,這已然是宋明理學遙遠的發端。心動則身動,有心何愁無世界。“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一語驚萬年,這既是一種非常明智的“浩然”觀,也是一種至高的善境界。中心是善,擴展為救天下,志向高遠,心在萬民,完全是一個正人,一個君子,一個國臣,一個士人,一個布衣,無愧於天地、成為至人的人生準則。

 

孟子在篳路藍縷的遊説推廣中還給出了一種善養浩然之氣的操作“文案”。他蔑視王公權貴,對國君經常是大不敬,表現了他“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現代民主思想。他曾説梁襄王“不似人君”——即現代百姓用語“不像個人樣”,是一句很厲害的罵人話。孟子幾乎沒説過君王的好話,齊宣王問計于孟子時,他竟然直言不諱地説,皇帝昏庸無道,就不是君王了,人民是可以起來殺掉他的。

 

從孟子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原始儒家精神從來不主張愚忠,一切以浩然之氣中的仁義禮智信為準繩,如果君王暴臣恣意榨取人民血汗,殺掉他們就好像及時雨從天而降,歡迎還來不及呢。

 

孟子的浩然之氣更多的成分是對普通百姓的關愛,這也是孟子在歷史上最被人稱道的一顆柔軟的心。因而浩然之氣並不意味著一味浩大,也經常蘊含著潤物細無聲的柔氣。孟子提出過即使是在當下也極為先進的“樂民之樂,憂民之憂”的政治行為觀,他的愛幾乎普及全體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種博愛的感染力,恐怕遠超近代西方自由思想家的論述,是中華民族非常寶貴的精神財富,怪不得現在世界上有越來越多的學者方家開始重視起孟子了。

 

總之,孟子所善養的浩然之氣,經過華夏一代又一代人漫長而苦難的實踐後,昇華為一種人格文化,融匯于血脈中,成長於心靈上,貫穿於人倫裏。可以説,孟子開創了炎黃子孫尤其是漢族知識分子精神品格的人倫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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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民族從夏商周以來,周邊民族覬覦尋釁,兵燹紛擾;不患寡而患不均産生的血仇更時常傾覆國土,可謂民族苦難,人民煎熬。但從來掩不住天地間如雷電閃過的浩然之氣。

 

浩然之氣經常體現為“氣節”。氣節,對於世人來説太熟悉了。我最早是從徐悲鴻的歷史畫作《田橫五百士》中讀出的。大師的畫本身並不特別憤然,但讀了文字後,一種情氣頓從胸出:古漢家,多壯美之士,像田橫,為保眾兄弟的性命,毅然應招見漢高祖。快到京城為自己的尊嚴又毅然自刎,讓人提頭見漢高祖,兩種氣節都不捨,獨捨身家,以命相換。他的兩隨從完成使命後也在田橫墓前自殺,漢高祖嘆田橫手下俱忠義,遂欲招撫五百壯士,但那些在島上苦等的軍士聽説田橫自刎了,豈羨那榮華,也全都追隨田橫蹈海而死。

 

“士為知己者死”,這幾乎是我們民族獨有的為友誼、為仁義所奉獻的至情的禮物。這是我在少年時第一次感悟到的中華民族的浩然之氣。

 

就我的經歷,讀史最慟的恐怕是致使南宋滅絕的“崖山之戰”那一節,至今時有淚暗流。

 

南北宋的繁華今人已經難以想像,GDP佔世界50%以上,經濟、文化、科技達到中國歷史的頂峰,而且人民富足豐約,官民心性鬆弛,大宋朝三百年,竟無一文字獄,也從未有改革或者直言的官員丟了性命。宦官亂政、地方割據、民變起義等也基本沒有或者僅局部發生幾起,沒有橫貫全國的大殺戮。著名史學家陳寅恪言:“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另有學者説,這是中華民族的“文藝復興”,如果再發展下去,足以形成另一種形態的經濟科技文明,可與歐洲文明的崛起相抗衡。

 

但天不假年,從來富貴轉眼過。強大的蒙元帝國軍事機器,在以摧枯拉朽之勢蹂踏歐亞大陸後,突然調轉鋒頭,瞄準軍事弱小的南宋。令世界驚嘆的是,最不尚武的宋文明竟然是野蠻的遊牧軍團最難啃的一塊土地。四川釣魚城軍民與忽必烈對峙了36年,這在蒙元世界攻伐史上從未有過,他們從來都是幾天攻下,屠戮全城。誰知,裹挾西夏軍、“偽軍”等幾十萬大軍的鐵騎,對付南宋最後一支由幼帝及十幾萬宮女文官組成的最沒戰鬥力的“軍隊”,竟然也多日不破。

 

叱吒風雲的蒙元帝國愈發欲集全力一舉消滅這片土地上的最後敵人,南宋一批忠貞的大臣為保存江山最後的希望,屢戰屢退,擁立幼帝從杭州退到福建,再退到廣東,直至崖山,三面大海,再無可退。以文天祥、陸秀夫、張世傑“宋末三傑”為代表的王朝精英們,慷慨赴國難,踏上了歷史留給他們的最後舞臺。

 

西元1279年,人類古代史上規模最為宏大、戰局最為慘烈的一場海戰在廣東新會崖門海域爆發。這是兩個民族之間異常殘酷的一場海戰,雙方共投入兵力40余萬,動用戰船2000多艘。時逢颱風,大浪與炮火交織,巨舟與鐵船相衝,南宋軍民雖同仇敵愾,但“天欲滅宋”,最終無力回天。陸秀夫看大勢已去,背負幼帝蹈海而亡。據記載,最後的時刻,年僅8歲的幼帝趙昺態度平緩,與大夫同去“見先帝”。十幾萬將士、文臣、宮女、太監也都蹈海,追隨他們自己的王朝而去。

 

文天祥因早在海豐被俘,被拘禁在元軍船上目睹了宋軍的覆滅,悲憤作詩《二月六日,海上大戰,國事不濟,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慟哭,為之詩》:“昨朝南船滿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與他此前拒招降時寫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相映成絕句。

 

“崖山之戰”後,文天祥被押至廣州。帶領元軍滅亡南宋的將領張弘范對他説:“南宋滅亡,忠孝之事已盡,即使殺身成仁,又有誰把這事寫在國史?文丞相如願轉而效元,定會受到重用。”文天祥回答:“國亡不能救,作為臣子,死有餘罪,怎能再懷二心。”

 

1282年12月初九,是文天祥就義的日子。這一天,兵馬司監獄內外佈滿了全副武裝的士兵,上萬民眾聚集在街道兩旁。行刑前,文天祥問明瞭方向,隨即向著南方拜了幾拜。監斬官問:“丞相有什麼話要説?回奏尚可免死。”文天祥不再説話,從容就義,終年47歲。

 

“君臣士民一起死社稷,天水一朝三百載之絕唱。”這種讓周邊儒教國家震驚的巨變以及從中煥發的“崖山精神”,春秋大義,浩然之氣,即是中華民族綿延數千年而不絕的民族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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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山之戰”後,天下頓時肅然無聲。

 

有學者説,這不僅是一個國家的滅亡,更是天下的滅亡。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次被異族徹底擊敗和統治,向世界頂峰衝擊的科技、文化、經濟、制度浪潮戛然而止,接下來是漫漫百年長夜,中華文化那種活力甚至到明清都再也沒有恢復過來,因而從古至今許多中外學者為了憑吊這“古典中國”的消亡,都在説一句話:“崖山之後無中國。”

 

我的確痛惜這場漢民族的劫難,但又豈能“無中國”?實際上,浩然之氣,作為一個民族的人格文化,是永存長天、亙古不滅的。史上有一條金線,串集各代英雄明珠,一直閃耀至今——

 

顧炎武,明亡後,回首故國明月,呼籲“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其思想中的愛國情結具有極大的歷史意義。從他之後,中華民族不止一次地面臨著生死存亡的問題,每當此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口號就激勵中國人民奮起反抗。

 

林覺民,1911年從日本回國,留下情真意切的絕筆《與妻書》:“吾自遇汝以來,常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然遍地腥雲,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彀?”隨後毅然赴廣州參加起義,在進攻總督衙門的戰鬥中受傷被俘,從容就義。

 

梁啟超,在“老大中國”遭受欺淩,疲弱至極時,含淚看極遠,甚至産生了一種思之甚切的幻象:“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掀起狂風,飛沙走石;珍奇的鮮花含苞待放,萬木逢春,生機勃勃……”正是他,大聲疾呼“少年中國”,並第一次提出了中華民族這個概念,為以後中國國家概念的成熟、昇華,奠定了雄厚的文化基礎。

 

歷史演變到今天,我們更何曾缺男兒,我們心魂所能感之的,眼睛所能見到的風流人物還在今朝聳立:孫中山、陳獨秀、李大釗、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他們所做的壯舉,前無古人。

 

我一直以為,能發現無形的“氣”,的確是中國人聰明之處。這雙聰明的眼睛,在春秋之前就生成擁有了,於是孟子很自然地對學生公孫醜説出了“浩然之氣”這個概念。孟子的偉大之處是他第一次把道德、人心、品格等更高一層的精神概念,引入過去大多週旋于生理健康範疇的氣。

 

浩然之氣,潤育了前人,對今人更有振聾發聵的教育作用。當下有些國人無氣節、無廉恥的現狀,讓人感嘆,讓人警醒。我們今天提倡善養浩然之氣,正是要針砭委靡,蕩滌腐惡。我們要用這種古先賢思想中最寶貴的魂一樣的東西,這種輝映千古的浩然之氣,重鑄我們民族的脊梁,為實現偉大的中國夢而奮發。

 

於是,我在春的夜林中,傾聽花樹的微語,正是掩史思賢時,歷史長河猶如不滅的星空閃爍,浩氣天地存,猶思孟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