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宇森:我的每一部電影都不屬於我

吳宇森

 

小時候,我看《綠野仙蹤》看入迷了,發現原來人生還這麼美,歌舞片裏面每一個人都很善良,每一件服裝都很漂亮。

 

焦雄屏問吳宇森:“你最喜歡的三部電影,除了《阿拉伯的勞倫斯》、《獨行殺手》,還有一部是?”吳宇森回答:“《秋水伊人》,一部60年代的法國電影。我身上的浪漫主義因子和唯美主義情結,深受這部電影的影響。”

 

創立“吳氏暴力美學”的導演吳宇森,童年時最愛看的,卻是歌舞片。回顧往昔,誰能想到,當年只關注“陽剛”世界的男人,現在只想拍攝一部真正浪漫、真正淒美的女性的詩史般的電影。

 

對談錄

 

焦雄屏:回想一下:有一年我在多倫多,看你的電影《槍神》(又名《辣手神探》),看完之後,所有的觀眾忽然很大聲地一直叫“吳、 吳、 吳”,一直拍手,那個時候你從側面幕布後走出來,當時我很感動。

 

吳宇森:我的電影能夠引起西方觀眾、媒體、影評人注意,就是從多倫多開始的。那時我的好朋友張家振,帶著我的《喋血雙雄》拷貝,去多倫多放映,結果觀眾看了好喜歡。他就一直放,放了好多我的電影。放映《槍神》的時候,觀眾們已經對我有認識了,所以看得非常興奮。沒有想到西方世界最喜歡的我的電影是《槍神》,大家本來以為會是《英雄本色》或者《喋血雙雄》。

 

焦雄屏:電影學者大衛·鮑德威爾説你是最能適應好萊塢的中國導演,這個你同意麼?

 

吳宇森:我同意。我覺得自己拍電影,無論在技巧上,還是表達理念、手法上,甚至在處理演員方面,都蠻西式的,或者説受西方影響很大。當年張徹導演知道我要去好萊塢,就勉勵我説:要運用西方的技巧,融入東方精神來拍電影。西方觀眾對《喋血雙雄》有一個共同的看法:他們看電影時,不需要聽得懂中國話,光是看畫面、看影像,都已經領會到每一個細節。

 

焦雄屏:你的早期電影,尤其是《英雄本色》等一系列的所謂英雄片,受西方當代動作片很大的影響。你採取西方人熟悉的電影語言拍電影,但是又讓人家這麼折服,你自己覺得原因是什麼?

 

吳宇森:西方的電影技巧給了我很多靈感。比如我拍《喋血雙雄》最後在教堂裏的一場大決戰:周潤發中了一槍,鏡頭轉到聖母像,那個聖母好像在看著他;另外李修賢中了一槍,轉身時,鏡頭轉到一個鴿子慢慢飛過一個蠟燭的場景。用兩個不相干的東西,來連接出一段情緒、一段情感,這個靈感源自於《阿拉伯的勞倫斯》一個經典的蒙太奇鏡頭。

 

而我拍《英雄本色》,靈感源自於西部片,就想拍一場戲,就是周潤發到一個酒家去復仇,面對15個人。他一個人進去,如果平常拍法,他拿著機關槍進去一掃就行。當時我覺得真正的英雄是不用機關槍的。我既希望表現出他是一個真正的好殺手,懂得給自己留退路;又想讓他瀟灑,不用機關槍,我希望他的槍聲可以有一種音樂感。我和道具師傅商量,最終選中一把適合周潤發手拿的M9式手槍。這槍可以連發16發,“啪啪啪啪”兩槍連發就好像打鼓,有爵士音樂的感覺,又瀟灑又有音樂感。

 

焦雄屏:昆汀·塔倫蒂諾的《落水狗》、羅伯特·羅德里格茲的《殺人三步曲》……好幾部電影,他們都説有借鑒《英雄本色》,這是他們自己承認的。聽説昆汀·塔倫蒂諾一看完《槍神》,還立馬去買了一套風衣?

 

吳宇森:其實這是一個循環嘛,我們很多時候是在西方電影裏學到東西,模倣、摸索形成自己風格,也許這種風格也對西方導演能有啟發。其實我們都在一個電影大家庭,彼此影響。

 

焦雄屏:那麼什麼是你電影中的東方精神?

 

吳宇森:東方精神,就是我們所謂的俠義精神、家庭觀念,再加上做人的厚道風骨吧。拍《變臉》時,我觀察到美國家庭有很多嚴重的家庭問題,大部分美國人都蠻孤獨的,所以我在這個戲中,融入了很多中國式的家庭觀念。影片結尾,好人把壞人打死了,剩下一個壞人的小孩。我設計的情節是好人把壞人的孩子帶回家,跟他自己的老婆、女兒見面。電影公司堅決反對這個結局,認為這不是美國觀眾能接受的結局。我説這個不屬於文化問題,是人性,大家都會有這個同情心,希望好人收養這個小孩。通常這種戲拍攝完,都有試驗場,邀請當地觀眾來看電影,通過調查觀眾感受,最終調整電影情節。那次試驗場,觀眾都站在我這邊,最後證明我對了。

 

焦雄屏:有些報道説拍攝《碟中諜2》,整個過程也很波折?

 

吳宇森:拍那個戲的時候,我和湯姆·克魯斯、編劇三個人,好像自己在演間諜片。我和湯姆·克魯斯住得很近,基本上編劇寫完一場戲,先給他看,他看完叫助理拿給我看,助理站在我家門口,我要很快看完,看完以後,拿回給湯姆·克魯斯,他馬上燒燬掉劇本,我們兩人就憑記憶來電話討論一切細節意見。他再找編劇再改。當時沒有人看過燒掉的劇本,就我們三個人。

 

焦雄屏:為什麼那麼保密呢?

 

吳宇森:一方面擔心有人偷橋段,另一方面媒體認為我們幾個人風格不同,會吵架,隨時有狗仔隊追著我們。其實,我後來和湯姆·克魯斯相處不錯。拍戲的時候,他喜歡經常帶他的小孩來,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有一次,他出去演騎摩托車的驚險鏡頭,就把兩個小孩放在我的腿上,讓我照顧他們。我就抱著小朋友看監視器,説:“你看你爸爸是多辛苦、多精勇。不要哭、不要哭。”看著我感覺我是他們的公公,最後呢,我們變成好像一家人的感覺。

 

焦雄屏:我聽説你小時候常常被人欺負,被打得很厲害,你就躲到戲院裏去求安慰?

 

吳宇森:我家當時住在水溝邊的貧民區,周圍有很多黑社會、幫會的人,要挑選孩子加入他們。我父親一直教育我不要輕易低頭,後來,在我的電影裏也有類似對白,比如説我不讓人家用槍頂著我的頭,這就是我父親教育我的。所以,我不聽那些人的話,也不懂,就經常被打得很慘,怕回家又挨罵,就會躲去教堂或者戲院。教堂的牧師很照顧我,就讓我在那裏靜靜地坐著,看著十字架;有時我也到電影院,偷偷地看電影。 那個時候就喜歡看歌舞片,看《綠野仙蹤》看入迷了,發現原來人生還這麼美,歌舞片裏面每一個人都很善良,每一件服裝都很漂亮。他們的生活只有愛和相互欣賞,那麼快樂。我看了,也覺得很快樂,讓我保持我繼續下去的做人的信心。

 

焦雄屏:有一種對你的批評意見,認為你的電影講的是理想,表現的是暴力。比如《喋血街頭》,大家討論的章節就是“2分42秒”,因為那一秒打到極點,暴力到極點。讓人看了有所謂罪惡的愉悅感,大家看了血脈賁張,覺得很過癮,暴力都變成你的標誌了。這種暴力的快感,跟你所倡導的堅定的信仰、樂觀的人生觀之間,你怎麼取得平衡?或者是人家批評你的時候,你自己覺得有沒有被誤讀?

 

吳宇森:曾經有一個影迷問過我:一個英雄需要殺那麼多人嗎?他應該要有他的道德責任。通常我不怎麼會回答這樣的問題。比如,你剛才提出的疑問,對我本人來講,我真的內心沒有産生太多的衝突。我沒有刻意地找一個時間去解釋為什麼我這樣拍,因為我拍電影,有時就是拍一種情緒,這個情緒一過,我的心情也過了。我並不是不對我的電影負責任,而是我拍完一個電影,就覺得這個電影不屬於我了,屬於那個觀看的人,他擁有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