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迪·艾倫《藍色茉莉》:看上流社會的矯飾與空虛

小時候看莫泊桑的《項鍊》,那個為了一點虛榮心搭上所有青春年華的瑪蒂爾德,代表了莫泊桑對一個時代的辛辣諷刺。看完伍迪·艾倫的《藍色茉莉》後,會品嘗到許多比諷刺柔和一些的味道。

 

電影故事核心不複雜。女主人公茉莉遭遇了一夜巨變:丈夫從金融投資家轉眼成過街老鼠般的金融詐騙犯,鋃鐺入獄後自殺。從紙迷金醉的“社交名媛”轉眼一文不名,茉莉只得投靠舊金山的窮妹妹,雜貨店的收銀員。

 

茉莉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是工作就都不想幹”。她只喜歡身著名牌長袖善舞,舉辦各種上流聚會,家中財務似乎一無所知。當生活垮塌,她崩潰焦躁又貌似無辜無助。妹妹當年也曾被茉莉一家“殺熟”,被騙得血本無歸還離了婚,但善良的底層勞動者還是接納了上層落魄者,鼓勵茉莉振作,好好生活。

 

姐姐的振作,是不去幹任何“下賤”的實體工作,只願意學學電腦,把自己包裝成裝潢設計師——這才是體面的。就在茉莉借著假職業和胡謅的“外科名醫未亡人”故事,用淒楚又清雅的身份釣到政壇新貴時,所有謊言被一個偶然拆穿了……

 

如果乾巴巴講故事,似乎導演艾倫對女主角以及上流社會充滿諷刺和批判。但奇怪的是,看過鮮活的電影,你又能理解所有生活的環節和情緒的承接。茉莉的謊言在生活落敗後一個接一個:逃過家産審查留下的奢侈包包,身份、職業、家世、有兒子説沒兒子……每一次,她自己既不以為然,又慌不擇路。當“金龜婿”最終質問她時,再度崩潰的茉莉大喊:“難道我對你的愛不是真的嗎?這些東西都是細節有那麼重要嗎?”

 

茉莉滿眼含淚,似乎是發自內心。但她愛過誰嗎?沒有。她並不愛金龜婿,不愛妹妹,也包括前夫。她的愛就是她的需要,連自己都不察覺。無論貧與富,她一直生活在虛妄和虛空裏,可悲又可憐。導演的處理和影后布蘭切特飽滿的演繹,讓影片除了批判,還擁有更具厚度的悲憫。茉莉的一切如同顫抖在刀尖上的一滴血,她想把它用舌頭舐去,卻發現不斷迸出新的血……直到滅亡。一個女人的驚恐、虛榮、自私、逃避、欺人以及自欺,都在神經質的嘮叨、爆發中火花亂竄,張力驚人。

 

所有人都看清了茉莉的咎由自取,也看得到美國上流社會的空虛矯飾,但當一切凝神在一個人身上、一份最真摯的演出身上,它們變得有溫度,有厚度。階級的屬性減淡了,取而代之以脆弱的、抄近路去處理人生、危機的眾生心態,艾倫觸及了人類性格中最四分五裂的暗部。

 

故事確實很像田納西的著名劇本《慾望號街車》,費雯麗扮演的女主角帶給人們的是一種靜默式的毀滅和絕望,而伍迪·艾倫的新作卻始終讓茉莉保持瘋狂的嘮叨,配樂更始終運用那些搖搖晃晃的老爵士,半是明亮半是傷,陪著茉莉下墜式飄蕩。悲劇感並不強,你甚至很難分清,鏡頭後80歲的老導演,凝視的是一份世態諷刺還是人間之憐。

 

《藍色茉莉》的起源靈感,是2008年的麥道夫金融詐騙案。身處風暴中心的人,也許有很多個茉莉。社會一邊欣欣向榮一邊摧枯拉朽,向著比50年前更不確定的未來奔去。越來越多自欺和欺人,讓面目、心靈更加模糊難辨。人們似乎越來越難以腳踏實地的去生活,而是更善於用言辭和想像去重新描述自己,裝飾自己,花裏胡哨到自己也信了。

 

伍迪·艾倫擅長觀察社會動蕩在精神層面作用後的蝴蝶風暴,然後用一個故事把它們慢慢講出來。他的故事還將不斷發酵,在下一次危機動蕩的時代,新感受就像一夜風雨過後,樹下新鮮的落葉。(王文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