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漢學家顧彬:詩歌的來源是宗教

 

詩歌的來源是宗教,無論我們怎麼決定神與文的關係。詩歌的第一個家是一個神聖的地方,無論是廟或教堂。因為黑格爾説過,人蓋的第一個房子是給上帝住的,所以人説的第一句話是給神物聽的。其實第一句話是歌兒,因為唱的歌兒比説的辭會更容易上天到遠方去。從開始人的話是詩人的歌兒,他的歌唱就是歌頌。歌頌誰呢?歌頌神。

 

古代希臘是這樣,古代中國也是這樣。這説明詩歌原來有家,有固定的家。今天呢,它還有嗎?好像沒有。它沒有固定的家可歸,可惜嗎?情況複雜一些,慢慢談談吧。

 

詩經與宗廟是分不開的,楚辭與薩滿教也是分不開的。中國的詩歌什麼時候離開宗教呢?杜甫可能是中國第一個不再依賴佛教或道教來寫詩的詩人。不過後來還是有詩人們回到神秘的深淵去。比方説清朝的吳歷。他在澳門學過神學,做過耶穌會的神父。他是第一個能創造天主教教堂的聖歌的中國文人。連他世俗的詩歌也提到天主等。

 

詩歌與宗教的關係在中國可能到五四運動才斷了。到了辛亥革命以前中國的詩歌不怕孤獨。相反,詩歌也可能怕它們的讀者太多了,因此它們無法沉默沉思,沒辦法安靜下來。連北島今天也還喜歡跟魏晉的詩人一樣主張:兩三個人聽我的詩夠了吧。翟永明有一次在北大發現400個學生要參加她的朗誦會,她就想跑掉。

 

是的,好的詩人需要一兩個知音聽或一兩個知己看他們的作品,就差不多了。真是這樣嗎?我們不是每天到處都可以聽到詩人訴苦嗎?説法都一個樣: 沒有人買我們的詩集,沒有讀者看我們的詩行。詩人們這樣同情自己也是有道理的。

 

從周代到清朝讀者都愛中國的詩歌,但是我們今天也愛看五四運動前後的詩篇嗎?比方説胡適的《嘗試集》或李金髮半外文、半古文的自由詩。有人説,中國詩歌的衰亡是語言的原因。讓白話文取代文言文,結果不可能會太理想。我不反對這麼一個觀點,但恐怕如果人家僅僅這樣看,他的理解不夠深。

 

詩人的靈感是從哪來的?古代希臘人會這樣回答,它是從繆斯來的。歐洲人會説,它是從上帝傳下來的。不過,我們都知道,現在很少人敢承認他們在神物的影響之下寫作。如果還靠神從事創造的話,那麼,他們的作品好像不一定能夠是第一流的。無論在哪,當代的詩人早就學好了歌德歌頌普羅米修斯的一首詩。跟這個古希臘神話的神一樣,他們以為他們是什麼都靠自己完成的。歌德去世前,不敢發表這首詩。他去世後,他的讀者才能夠了解到他這類的革命觀點。

 

歌德時代以前詩人們不一定還會斷言他們的靈感是從上面來的。比如克洛卜施托克覺得他可以自己歌頌神,不需要作為一個神物的話筒。歌德以後什麼都變了。郭沫若受到了這個德國大師的影響後,他的《女神》裏頭的聲音學好了宣傳自己: 我,我,我……從此中國的自大時代就開始了。今天我們謙虛一些,少一點擴大自己。

 

今天好像詩人們不一定再為宗教、為社會服務,他們寧願設計他們自己的世界。當然了,這是他們的選擇。誰都不想反對他們這樣做。可是當詩人離開人類原來的基礎,詩人就要用他自己的語言、他個人的意識。也好,都好。在這個情況之下卻出現一個嚴肅的問題——讀者不一定再能從當代詩人那裏得到他們還會需要的靈魂滿足。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還會看當代詩歌嗎?這樣問我是什麼意思呢?德國的文人界目前有兩個值得思考的説法:1.因為當代詩人放棄了宗教(我們也可以説他們放棄了所有神聖的東西),因此很少人非要看他們的作品。2.只有宗教能夠取代宗教,這就是説,只有一種新的信仰會代替舊的信仰。

 

這真的嗎?就是這樣。尼采宣佈了上帝死了後,他還説他是耶穌,他要給他的讀者帶來新的福音。到目前為止誰都看他的作品,因為他的話是牧師、神父之類的話。裏爾克老談天使、聖人、神靈的現象,誰都重視裏爾克,因為他的語言好像是靈機的。中國老百姓把毛澤東看成“神”,連德國記者也老説他的好話。

 

那麼,為了再找到他們的讀者,當代詩人應該回到宗教去嗎?這樣問,我們又碰到一些困難。宗教是個人的選擇。如果一個人沒有信仰的話,也可能對他來説還會存在著一些其他“神聖”的、不可不要的事情。比方説足球、白酒、BMW、玩具熊。這不是開玩笑。德國當代哲學把人的困惑看得很清楚,如果人不發現他生活的意義在哪,他活不下去。60年代在歐洲可以聽到一個歌手唱: 搖滾音樂把生活的意思還給我們。到現在這種流行音樂沒有死,也可能永久不會失去它的粉絲。

 

宗教給人講的是生活的意義,世俗化的宗教也是。

 

當代的詩歌丟掉了它原來必須有的高尚的聲音,這就是宗教的聲音。詩人本來是語言的神聖牧人。他甚至做過神父、詩人。現在呢?現在他在邊緣。他孤獨嗎?我希望他孤獨,非常孤獨。因為他可以跟另外一個孤獨者,比方説跟我談一談詩人聲音的問題。

 

歐陽江河問過我,我們的聲音在哪。他的意思是説,我們的聲音在國外在哪。他沒有問過我們的聲音在國內在哪。也可能他問錯了。詩歌是損失的聲音。楚辭在這個方面上是最好的例子。女神,你在哪?這是它詩詞最重要的內容。

 

王家新老在翻譯的德語詩人保羅·策蘭用最高尚的聲音,這是猶太教的聲音來寫詩。無論是歐洲還是中國,他非常難理解的作品不一定在邊緣。他的詩集每一次出版了後很快都賣光了。原因很難解釋。我估計,跟他思考的深淵有關。這個深淵不光是人的深淵,更是耶和華的深淵。耶和華是猶太人的上帝。他從深淵叫人:(詩)人,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