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女兒談父親寫作:對女性抱著憐憫感情
編輯: 陳豪 | 時間: 2014-07-11 16:11:48 | 來源: 南方日報 |
80年前,一個年輕人將在一個暑假寫就的四幕劇《雷雨》發表在了《文學季刊》上,震動文壇。
這個年輕人名叫曹禺,《雷雨》作為他的第一個藝術生命,被視為中國現代話劇成熟的標誌。
説不盡的曹禺,演不完的《雷雨》。《雷雨》這樣一個多年前的老故事,有著超越時代的經典魅力,近一個世紀以來被反復演繹。在北京人藝,《雷雨》是每年必演的劇本,同時它也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芭蕾舞劇、評劇、越劇、滬劇等多個藝術品種。
值《雷雨》發表80週年之際,曹禺的四大名劇近日被首次結集。由巴蜀出版社出版的這本《曹禺經典劇作:雷雨 日出 原野北京人》中,首次收錄了曹禺的簽名、印章、手稿、照片,四大名劇在最初發表時的書影,及曹禺當年寫四大名劇時的自我評價和反思。
日前在京舉行的新書首發式後,曹禺女兒、劇作家萬方接受了南方日報記者的專訪。在專訪中,萬方透露,她也在改編《雷雨》,目前已易七稿,“《雷雨》是個寶藏,很多人在挖掘它,從中找寶貝。大家都在做,我為什麼不可以呢?”
談《雷雨》內涵
劇中飽含對自由的渴望和追求
南方日報:《雷雨》80歲依然風華正茂。作為曹禺女兒和劇作家,對於今天出版的曹禺四大名劇合集,有何感想?
萬方:我歷來的認識是,要衡量一個作品是好是壞,只有一個標準,就是時間。迄今為止《雷雨》仍然不老,説明它是一個寶藏,需要人們去開掘。
南方日報:這些年《雷雨》被改編成了很多藝術形態,比如張藝謀的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您認為這其中的原因是什麼?
萬方:《黃金甲》確實是根據《雷雨》改編的。事實上《雷雨》不知道被改編過多少版本、多少樣式了,中國的很多戲劇品種都改編過它,包括芭蕾舞,現代舞。這説明從故事結構、戲劇衝突來看,《雷雨》的價值是全方位的,非常豐富的。
南方日報:在話劇這種藝術形式上,也有導演如林兆華會選擇以“解構”的方式來解讀《雷雨》,您怎麼看?
萬方:林兆華導演這次在天津的演出,因為我不在國內,所以沒去看。我看了很多版本的《雷雨》演出,像王曉鷹多年前導演的那個版本,就沒有設置魯大海這個人物。
應該説,各個劇團的演出都在力圖出新意吧,這是一個非常自然的現象。我是一個編劇,劇作人用自己的感受,站在今天的視角上重新開掘它,我非常能理解。它的生命力就在於它會吸引今天的戲劇人對它作新的解讀和呈現。也許一些演出的某些部分已經脫離了《雷雨》,但它本身還是被《雷雨》所吸引。還是那句話,《雷雨》是一個寶藏,值得你挖掘。很多人在挖掘它,從中找寶貝,就説明它是有寶貝的。大家都在做,我為什麼不可以呢?我自己也寫戲,也看了這麼多遍的《雷雨》,所以我也想改編它。
南方日報:您會如何改編呢?
萬方:籠統地説,《雷雨》這個劇本就像又美麗又強健的父母,他們生的孩子也許與父母長得不一樣,性格也不一樣,可孩子依舊流著父母的血。這是很有意思的挑戰,我已經做了半年多了,改了七稿。這確實是我想做的事情。從主題來看,我對其中的幾個人物比如周樸園、周蘩漪,會有不同的認識,也會用完全不同的形式。
我考慮的出發點是,它絕對不是一個現實主義的題材了,如果還是現實主義,寫不過《雷雨》,我還改它做什麼。總之,我肯定要打破這個形式。
南方日報:倘若曹禺還在世,您覺得他會如何看待自己的這部作品如此有生命力這件事?
萬方:這涉及到《雷雨》內涵的話題。包括《雷雨》、《原野》、《北京人》、《日出》實際上都有一個很重要的內涵,即對自由的渴望,對自由的追求。他這四個劇作中飽含了非常強烈的情感,像陳白露、金子、素芳、瑞珍,她們追求的或者是身體上的自由或者是精神上的自由,這在我父親的劇作中是一種很強烈的情感。我想,父親會希望他劇作中的這種情感被人更深刻地認識到。
南方日報:近些年話劇市場發展比較蓬勃,對於明星扎堆演話劇的現象,您怎麼看?
萬方:這個世界什麼都可以存在,存在即合理。至於一些大明星回到舞臺上,説老實話,説明這些明星還是有追求的。在國外,不管多大的腕,他們都願意隔一段時間就回到戲劇舞臺上,而且他們覺得過癮、高興。我覺得表演不只在於拿了多少片酬,多少人圍著歡呼,真正的演員要體會到他表演的樂趣。回歸舞臺,也表明他們內心有這樣的需求吧。
談曹禺寫作
他對女性永遠抱著憐憫情感
南方日報:曹禺先生本人在晚年並不喜歡《雷雨》,理由是“它太像戲了”,這是真的嗎?
萬方:他的確談到過這個問題。我覺得他的性格裏就有自我懷疑、自我否定的成分。尤其是經歷過文革之後,他這種自我否定的感覺會更強。記得我在他晚年時去劇場看《雷雨》,回來他問我:“觀眾還能坐得住嗎?”我説劇場非常安靜,針掉了都能聽得到。他聽了很欣慰。父親雖然歲數大了,可作為藝術家,作為編劇,他對於新事物永遠保持開放的態度。即便他老了,甚至躺在床上動不了了,他的心都是開放的,他覺得戲劇已經有了其他的面貌,那《雷雨》經典的三一律是否也有局限性?是不是也該有別的面貌?
父親問過我,覺得這四個戲哪個最好,我到今天還是要這麼説,我最喜歡的還是《北京人》。可説老實話,作為編劇,我再回過頭來看《雷雨》,僅從它的結構來看,它是最棒的。戲劇最難的是結構,我覺得他把戲劇的魅力發揮到了極致。
南方日報:曹禺塑造了一系列個性鮮明的女性形象,那他對女性是何種態度?
萬方:我覺得他對女性是懷著最大的真愛和憐憫情感。他在生活中經常會感嘆,女人真可憐。據我對他的了解,之所以他會這麼想是有根源的,根源是他母親18歲時因生他而去世,所以在我父親一生中,他對女性永遠是抱著極深的憐憫情感,他對於他筆下的陳白露、四鳳、金子、素芳,都是懷著極大地憐憫來寫的。他筆下的女性,在受壓抑的同時,心靈又在追求自由,在尋找自我,比如《日出》中的陳白露,雖然她自殺了,可她也是在追求和尋找自我,儘管這種尋找失敗了。
南方日報:曹禺的作品裏,對人性進行了一些深層次的探討,您覺得他的成長環境對他的創作帶來了哪些影響?
萬方:他23歲寫出《雷雨》,很讓人不可思議,我23歲的時候什麼都不懂,相當於一個糊塗蟲。雖然他是我父親,我也得説他是個天才。所謂的天才,大多在某一方面高度敏感,這是我們要經過多少歲月、多少磨礪才能體會的東西,我父親就能很深刻地感受到。他是個很敏感的人。我爺爺是軍閥,我父親的繼母是他的姨媽,我父親同父異母的哥哥抽大煙,我爺爺曾經給他跪下了,説“你當爸爸,我當兒子”。這在《北京人》裏有體現。這樣一種壓抑的環境,讓我父親成為一個敏感的人,這些因素對他的創作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南方日報:曹禺的四大名劇都是在青年時期創作的,很多人會説,後來他的創作力減弱了。
萬方:這有非常複雜的原因。不只是我父親這樣,像他們這一代的文人、知識分子,都有類似的經歷。我寫過一篇文章叫《靈魂的石頭》,主要是談我父親為什麼晚年寫不出東西來了,這可能跟政治環境、社會環境、生活環境有關。心靈的自由是很重要的,如果失去了這樣的環境,生命就會枯萎了,創造力也就沒有了。
南方日報:人們對於曹禺解放後的創作有不同的看法,比如黃永玉先生就不喜歡曹禺解放後寫的《膽劍篇》和《王昭君》等。曹禺對自己後期的作品是怎麼評價的?
萬方:起碼他沒有跟我談過這些作品。他寫這兩個劇作的時候我還小,我是以小女孩的視角來看他創作的。這兩個作品,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的話,是“遵命文學”。
很多人都寫過越王勾踐,但是我還是覺得父親的《膽劍篇》寫得最好。王昭君他最初是開了一個頭,自己在書房裏念,文革後又繼續寫出來了。這兩個劇為什麼現在演得少?這跟父親的出發點有關,它們不是發自他內心的東西。
人物名片
萬方,劇作家,曹禺的三女兒。1952年出生於北京。曾到東北插隊,任部隊創作員,現為中央歌劇院編劇。代表作品有《空鏡子》、《空房子》、《香氣迷人》、《你是蘋果我是梨》等。作品曾獲第六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編劇獎、獲第4屆中國優秀電影“華表獎”、中國優秀電視劇“飛天獎”、中國優秀電視劇“金鷹獎”、曹禺劇本獎等。
談家庭影響
出於保護,父親曾反對我從文
南方日報:父親是大作家,可以説您出身名門,這樣的家庭出身給過您便利和好處嗎?
萬方:家庭對我的影響都是正面的。我不知道如果我並不是生在這個家庭,我還會不會從事寫作。從小家裏就有很多書,小時候,我晚上在家裏等著父母看戲回來,這時我就知道,在這扇黑暗的大門之外,有好的東西吸引我父母去。因為他們我才知道有戲劇的存在。
我想家庭對我的創作之路是有影響的,這種影響包括他們平時談論的事情,包括我父親平時看本好書、看部好戲都會由衷地讚嘆,包括他會從書架上拿出莎士比亞的著作,甚至讀原文,這都是一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吧。
至於壓力,我從前從來沒有過,因為我父親是一個特別自由主義的人,絕對不會覺得他是一個了不起的劇作家。他跟周圍人很隨便,尤其在親人面前。我在《靈魂的石頭》談到過這些。唯一讓我覺得有壓力的是,我後來寫劇本,忽然意識到我父親作品的存在對我有壓力,不然我也不會等到五十多歲才開始寫話劇。
南方日報:最初您父親為什麼會反對您從文?到後來怎麼又會寫信鼓勵您不要放棄?
萬方:他不願意讓我從文是出於保護。他更願意讓我們學科學,因為科學是準確的。但是當我已經走上寫作這條路的時候,雖説那時與父親還不能算是同行,但是他還會以一個同行的姿態來要求我,“以後每天不管遇見什麼有意義的事情,都要記下來。每天記,分類記,而且還要看,不要寫完了不看”。
南方日報:您讀過田本相先生的《曹禺傳》嗎,對這本書您怎麼評價?您有為您父親作傳的打算嗎?
萬方:為父親作傳,我還沒想過。我想過寫我母親,不過寫我母親勢必會寫到我父親。田本相先生那本書還是不錯的,那時候我父親還在世,我親眼看見田本相為了寫這本書,一天天拿著錄音機來找我父親,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天天來。所以基本上他書裏所寫的都是我父親講的。
南方日報:為什麼想要為您母親作傳?
萬方:按今天的説法,實際上我母親是一個第三者。一直以來,我在任何公共場合談我母親的時候都有障礙,包括現在。我想把這種障礙解決掉。我覺得很值得,而且我早晚還是要寫。但是寫之前,我要首先調整自己對母親的態度。説老實話,我以寫作人的角度來看,太可以理解了,如果我爸爸循規蹈矩,他寫不出這些東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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