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遺忘與記憶的對抗
編輯: 陳豪 | 時間: 2014-07-02 15:31:06 | 來源: 中國經營報 |
《歸來》熱映之餘,引發多方討論,甚至成為左右各方的輿論陣地。對於我這樣的讀者來説,最大的好處是多了一個機會讀原著,也就是嚴歌苓的《陸犯焉識》。
《陸犯焉識》:自由vs愛情
5月末的上海是梅雨季節,我剛好湊著連連雨天讀完《陸犯焉識》。不少朋友很感動於知識分子在大時代的機遇坎坷,嚴歌苓的苦難描寫高出同儕,但偶爾還是難免過於情節化。討好讀者越來越困難,不少人借小説《陸犯焉識》來貶低電影《歸來》,而就小説而言,還是有人覺得難離俗套,可就是這樣的橋段,也還是太少太少。
朋友説小説有兩個主題,一個是愛情,一個是自由。二者在知識分子陸焉識坎坷命運這邊矛盾地二合為一,他不愛妻子馮婉喻,是因為她是後母指派的,他開始接納馮婉喻,也是因為後母在阻礙他們恩愛;他成家後兩次離開家庭,第一次是因為抗戰,在炮火隆隆的重慶,那時候他接納婚姻之外的女人韓月痕,毫無負疚地愛,毫無留戀地分手,馮婉喻只是一個模糊背影。第二次是在作為犯人放逐大西北,生死兩茫茫之下,馮婉喻重新清晰還魂,成為他生命的支點,甚至他逃亡的目的也無非為看她一眼,“要當面告訴婉喻,他什麼都記得。正因為記得,他現在知道那麼多年他自己誤了自己,也誤了婉喻。他要婉喻原諒,他最好的年華沒有給她”,“要是他跑到婉喻面前,跟她説,我和你發生了一場誤 會……也許我跟自己發生了一場誤會:我愛的,卻認為不愛。”
一定要經過二十年的分別,才能意識到愛?這個轉變的處理非常特別,而且絲絲入扣,是因為異地放逐重新激發了家的熱戀,還是因為自由被剝奪更加理解不自由?或者兼而有之,其間更多是陸焉識情感的覺醒,“一代代小説家、戲劇家苦苦地寫了那麼多,就是讓我們人能了解自己,而我們人還是這麼不了解自己。一定要傾國傾城,一定要來一場滅頂之災,一場無期流放才能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曾經是愛的。”從陸焉識到老幾,縱情歡場到生死下落不明,什麼都懂又什麼都不懂,通曉四國語言,到頭卻不知道“愛”怎麼表達。對於情感,男人似乎總是覺醒得比女人慢,有人花一兩刻鐘,有人花三四十年。
對於馮婉喻來説,她並不自由,但並不妨礙她愛陸焉識一生,因為她從開始就先選擇了陸焉識,那是她從小的男神。馮婉喻看似纖細,卻有著地母一樣的胸懷,她依賴本能而活,所以無論政治如何變更,即陸焉識當著她被帶走或者一直未能出現,她還是拎著他習慣的拖鞋在家門口等他,不是因為溫順,恰恰是因為堅定,這是她從一開始就選擇的情感歸宿。“婉喻一生都那麼自卑,一個優美的,優秀如婉喻的女子,自卑了一生,這是令人心疼的。一切壓迫了她的人和事物,甚至理想和主義,都應該對她這自卑負責。他陸焉識也是該負責的人之一,還有恩娘,還有他不認識的婉喻的領導、組織、同事,甚至她的學生們。最令焉識心疼的是,婉喻從來沒有意識到人們和事物們對於她的不公,因此她沒有 被不公變成怨婦。也許一切的不公都始於他陸焉識:那個獨守空帳的新婚夜,十九歲的婉喻就接受了焉識對她的不公。比起那份不公,世上便不再有不公了。”
因此,最終的失憶給予馮婉喻自由,“她獲得了一個新人格。這個新的人格使她掙脫了典雅、寧靜、優美,給了她無限自由,想説什麼説什麼,愛幹什麼幹什麼。”
她自由地赤裸著身體和她認為像陸焉識又不像陸焉識的人在一起,那應該是她不自由的一生最自由的時光。
至於韓月痕,幾乎沒看到太多討論,其實也很有意思,如果婉喻內在自卑了一輩子,而月痕則自有驕傲:她和陸焉識在重慶相識,在他們的情感關係中,她一直是主導者,從欺騙陸焉識説自己有交往的軍官,到打胎之後再來找他,再到守候他的入獄以及出獄,最後再自行離開。她的動機一直閃爍不明,但是人卻熠熠生輝,進退自如,沒有難分難捨,也能最早自我解脫,正如小説中所言,“在英文中‘愛上’是‘Fall in love’,即‘陷入愛情’;而不再愛了,用英文來説就是‘Fall out of love’,‘落出愛情’,或者‘退出愛情’,總之是有個‘出’的意思,從一種狀態裏解脫了,從一段情緣中開釋了。沒有想到,他倆之間,月痕是先解脫的那個。”
因為不愛,所以自由,但如不自由,豈能奢言愛呢?
《歸來》:記憶vs遺忘
“據説那片大草地上的馬群曾經是自由的。黃羊也是自由的。狼們妄想了千萬年,都沒有剝奪它們的自由。無垠的綠色起伏連綿,形成了綠色大漠,千古一貫地荒著,荒得豐美仙靈,蓄意以它的寒冷多霜疾風呵護經它苛刻挑剔過的花草樹木,群馬群羊群狼,以及一切相剋相生、還報更迭的生命。”《陸犯焉識》的開篇起始,宛然已經是一幅動態的景致,足夠為一個有野心的導演承擔一個蒙太奇式的史詩片頭,但是《陸犯焉識》是《陸犯焉識》,《歸來》是《歸來》,二者很難説是截然對立,但還是各有側重。
前面説小説《陸犯焉識》主線是自由與愛情,到了電影《歸來》,大概只有愛情了。我不是原著原教旨主義者,一尾好魚,出了池塘進入廚房,就是大廚的菜,可以清蒸紅燒,甚至可以刺身燒烤,但如果進化成為魚丸魚豆腐,那麼大概需 要另立名目。
在《歸來》中,不僅女主角的記憶失去大半,情節也重新改造。陸焉識的荒原余生與民國風光隱而不顯,只變為溫情歸來,馮婉喻不僅名字變為馮婉瑜,性情也更像北方婦女而非上海閨秀,女兒由大齡科學家變為嬌俏的舞蹈演員, 《紅色娘子軍》的舞蹈如此用力,顯然應對那個時代的個人經驗與青春啟蒙。
我看過小説再去看電影,難免有些先入為主,單獨來看,當然《歸來》還是可以一看的電影,沒看過小説的朋友不少反映不錯,演員也出彩,尤其是女兒的角色雖然改編不少,卻也另有風采。導演這樣的題材,本身就是突破,而又不得不做些刪減審查,這類舉措也不能被某些人士所相容,有人覺得妥協,有人則覺得出格,考核電影的尺規如此之多,可謂眾口難調。於是,這種局部反抗就像電影裏面的臺詞,“你還相信組織嗎?……那好,我以組織的名義向你保證,他是你丈夫”,直白又天真,甚至令人莞爾,然而也僅止於此,再比如那些小説中不存在的書信則撇開殘酷,只有風光無限情,情意綿綿。
回看嚴歌苓,她是有故事的人,當然不是時尚雜誌裏面那個在家化粧等著外交官丈夫的女作家那麼簡單的俗套橋段,卻是經過背叛也有愛滋養的女人。才華加上經歷,尤其是海外經歷,使得她能夠誠實地面對苦難,這對藝術家最為困難。不過有朋友説她後期作品受到影視影響痕跡不少,文學的留白空間減少,這倒是一個令人思考的問題。在文學式微的今天,文學的創造應該朝什麼方向,更經典還是更現代,如果一部作品從誕生之初就立意為了成為一部劇本,其對文本影響是喜憂參半。
人很難超越自己的時代,這意味著個體氣質以及教育往往在你的青春時代已經註定,個人成就的天花板從出生就已經隱性存在。人們常常説第五代導演氣質,他們風格迥異之外,的確也有著共同之處。他們多是50後,這代人一定不是中國受教育最好的一代導演,但幾乎是機遇最好的一代人,當然他們經歷的各類鬥爭與風雲變化也不少。
張藝謀出生於1950年,嚴歌苓出生於1958年,兩人都是50後,考察成長背景給人最大啟發不在於所受教育或者過人天賦,而是他們的波折經歷顯然給予他們的人生更多底色——這其實並非個體獨有,也是那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少數人能夠借此昇華,不少人沉入深淵,更多人泯然眾人。個人命運在面對時代之際,全憑造化,才華急智不足自保,無法複製也無從追求。這代人的命運,本來也是《歸來》的一部分,是陸焉識的子女們那代人,他們得到也失落,有人迄今還在尋找之中。其中不少人信仰“偉大是熬出來的”,其實,不熬又能如何?總歸在等待,無論有沒有希望。
至於我,作為85後的一代人,我註定不太看重政治與藝術的關係,而看重藝術本身的展現。因此對我來説,最不可忍受並不是妥協,而是平庸。我對於張藝謀或者這個符號沒有那麼多情感含量以及是非判斷,雖然看過他上世紀80年代的作品,卻難以有如數家珍式的共鳴與熱情,而年長一些的朋友們,往往在張藝謀身上傾注太多的認同與糾結,這個名字不是代表一個人,而是已經成為一兩代人心中一個抽象符號,使得他們對於看不看《歸來》如何看《歸來》也躊躇不已,定見太多。對某些人而言,集體失憶成為精神隱傷,歸來仍舊是遙遠的目標。
除了時代,以往記憶也決定人類未來行為,而集體記憶也構成歷史的一部分,因此反復被涂寫改造,遺忘與記憶的對抗延續恒久。無論嚴歌苓還是陸焉識抑或張藝謀,他或她,或者他們的觀眾,離開家已經很久了,還能找到歸來的路嗎?毀譽參差,生死契闊,洪荒文明,其實所有的情感以及思維衝動,流放是現代人的宿命,本質都是一種思鄉病。每個人其實都在尋找自己的路,無論通向故土還是他鄉,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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