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我對今日的北大充滿不安和憂慮

錢理群對中國大學教育充滿憂慮。新京報記者郭延斌攝

 

北大燕京學堂的風波似乎正在淡去。但這次爭論暴露出來的種種矛盾,尤其一些更為要害的問題、更具危險性的趨勢,可能也將就此被輿論所遮蔽。8月6日上午,北京高校的一些人文學者約在東城的一個咖啡館,聚會研討了一些燕京學堂之外的問題,而大學文科、特別是北京大學人文學科今後的發展、所面臨的困境,是大家關注的中心。北大教授、著名學者錢理群與會併發言,本報摘編了他發言的主要內容。

 

“中國學”才是核心問題

 

我2002年退休到現在整整十二年了,我跟北大已經基本上沒有什麼關係,但仍然在關心北大的動向。這次燕京學堂的事情我一直在旁觀察,而且越看越不安,充滿憂慮。還是仔細蒐集了所有的材料,準備作為校史的一頁,把它記錄下來。也就是説,當一個觀察者和記錄者,不打算直接介入。但這回三聯的會議邀請,卻逼得我、或者説給了我一個機會,公開説出我的憂慮與思考。

 

我覺得燕京學堂的要害不在選址,而在提出“中國學”,並且賦予其重大意義與使命。如果説僅僅是一個留學生教育的改革,我們可以不必討論;但問題是校方不這麼看,它非常鄭重地宣佈:“中國學的創設是學校近期創新的大事,體現了學校新的辦學模式的探索”。那麼我們就要問:這樣的“辦學模式”的“創新”,是不是要推廣到整個北大,至少是所有的文科院係?是不是要以“中國學”來改造我們北大文科?如果是這樣,就不是一般性問題,而是關係到北大文科發展、北大教育,甚至整個中國大學教育發展的方向性問題。

 

這使我想起了2003年5月北大校方推出的《北京大學教師聘任和職務晉陞制度改革方案》,也是引起了全社會的關注,展開了“北大向何處去,中國大學教育向何處去”的大討論。我當時寫了一篇《中國大學的問題與改革》的長文,並且和我們中文系的高遠東老師一起,把有關討論資料匯集起來,編了一本同名的書,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我昨天在準備發言時,把當年的文章重翻了一遍,覺得2003年提出的許多問題恐怕今天仍然存在,而且有新的發展;因此,當年説的話完全有效,也可以看做是對當下北大圍繞燕京學堂所進行的新一輪的“改革”的發言。

 

就是説,2003年與2014年北大兩次所謂“教育改革試驗”有內在聯繫,很多問題一脈相承。

 

2003年我的文章的中心意思是:或許正因為北大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曾經是一個精神的堡壘和聖地,因此總有人想改造北大,我這麼講是有根據的,當時的北大校方就非常明確地提出北大的辦學方針和改革指導思想,是要“面向社會,適應市場”。當時還有一種説法:“大學裏的社會學科、人文學科的任務就是為國家決策作貢獻”。因此,在我看來,2003年的北大,是面臨著一個“用資本的邏輯與力量,將最後一個精神堡壘徹底摧毀”的危險的。以後,事實的發展就是如此,一個是經濟的手段,一個是剛才老師們説的,官本位、行政本位的體制化的手段,雙管齊下。

 

而現在它要進一步:要改造學科了,就要進入學科內部了,這個問題就更加嚴重了。因此,我覺得需要對“中國學”的概念進行根本性的質疑和討論。“中國學”的概念根據北大的解釋,它有兩個內涵:一是“順應國家戰略需要”,一是“國際化”。“國際化”問題大家議論比較多,其實我覺得“國家戰略”問題也不可忽視,兩者都有可質疑、討論之處。

 

先説“國家戰略”,這更是提出“中國學”的主要依據和重要背景。校方是這樣宣佈的:“隨著中國國力的日益昌盛,以及文化的不斷繁榮,‘中國熱’正在世界各國迅速興起。北京大學順應時代潮流和國家戰略的需要,啟動燕京學堂計劃”。於是,又有了這樣的闡釋:“‘中國學’在展現中國文化自信的同時,無異於為外國人了解、理解、認同中國文化,打開了一扇窗”,“我們不但會收穫為數眾多的‘中國通’,同時將會看到中國軟實力的迅速提升”。簡單一句話,提出“中國學”,就是要服務於“提升中國軟實力”的國家戰略。

 

這就説清楚了提出“中國學”的背景:中國在經濟上高速發展,成為世界第二大國,卻沒有取得相應的文化第二大國的地位,由此引發了一種文化焦慮感。

 

真正具有創造性的學術新思想,必須建立在對社會發展的既定形態,對已有的文化知識體系,不斷地反省、質疑與批判的基礎上,大學文科應該與社會現狀之間,保持一定張力。教育的獨立和學術思想自由,恰好是蔡元培老校長開創的北大傳統的核心。這也是北大歷史中最深刻的教訓之一:作為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北大學生,我們刻骨銘心的痛苦記憶,就是那個年代,學校的教育與學術研究,忽而為“三面紅旗”搖旗吶喊,忽而為“文化大革命”衝鋒陷陣,不但摧毀了學術,而且延誤了幾代人的青春。

 

實際上在五六十年代,提出文科教育為無産階級服務的時候,同時就在倡導一種方法、一種學風,就是“以論代史”。立場在先,觀念在先,結論在先,然後用材料來闡釋,證明。這樣的“以論代史”的“學術”,幾乎耽誤了北大文科二、三十年的時間。我看“中國學”提出課題,全是大而無當,結論在先,而且如此的急功近利,強調實用,要求速成、超趕,用大躍進的方式來組織學術,製造出來的,只能是學術垃圾。我們不説遠的,就看看這些年大家都熟悉的中國的學報、學術雜誌,儘管其中也不乏認真研究之作,但大量充斥的,卻是空論、大論、泛論,東抄西抄的拼湊之作。我們就不難想像,這樣的以論代史、急功近利的中國學,將怎樣敗壞中國文科的學風,並禍及下一代。所以我覺得“中國學”提倡為國家戰略服務的學術,不僅關乎教育發展方向,同時它還是一個學術的問題,學風問題。我很擔心,這樣下去,不僅北大的批判傳統會喪失殆盡,北大的學術傳統也會遭到嚴重的傷害,而且很難彌補。

 

“中國學”提倡為國家戰略服務的學術,不僅關乎教育發展方向,同時它還是一個學術的問題,學風問題。

 

創建“世界一流大學”的目標

 

我們再來討論“國際化”的目標。2003年就已經提出了這樣的目標,當時叫“與國際學術接軌”。我在文章裏就指出,這就是要“以中國學術的西方化和美國化”為目標。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當時就有人提出“採取英語教學是學校體制完全跟國際接軌,實現國際化、現代化管理的必要條件”這樣的高論,我在文章裏也表示了擔憂:“如果我們的大學教育也要削弱母語教育,那就是真正的民族文化危機了”。

 

當然2014年重提國際化,也有新的背景,就是前面説的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二經濟體。因此,從表面上看,今天提出中國學,強調中國“主體性”,似乎是對前面説的美國化傾向的一個糾正,校方也是這樣自辯的。但實際上它背後有兩個問題:其一是很多朋友已經指出的,這還是隱含了一種生怕別人不承認自己的焦慮,為了要使西方肯定,就用西方的眼光來改造中國的學術,骨子裏依然是“西方中心”。

 

其二,是我想補充的:西方的中國想像也是複雜的,除了希望用中國來證明西方優越性的西方中心論者之外,還有一種思路,特別是西方的左派,出於對西方文化的不滿,對資本主義的不滿,就把中國理想化,烏托邦化。這樣的“主體性”還是建立在西方的“中國想像”基礎之上,骨子裏依然是“西方中心”,很難説是真正的主體性。這倒是很能説明2014年提出的“中國學”的內在矛盾和實質:它一面打著中國自信、中國主體性的旗號,一面卻暗戀著西方,至少是不能擺脫西方主體性。

 

最根本的問題,還在“創建世界一流大學”的目標。這在2003年之前就提出了,不過在2003年那次改革裏,是作為一個中心口號提出來的。我當時就對此提出了一系列的追問:“什麼是世界一流大學?其標準是什麼?這裡的‘世界’是什麼概念?為什麼要以世界一流作為目標?為什麼還要提出具體的時間指標?”聽説2014年這一回提出的具體時間是2018年。那麼,我就想提一個根本性的問題:“究竟誰要世界第一流大學,而且如此迫不及待?”是我們學者要嗎?是北大老師學生要嗎?那麼,“他們又想通過什麼手段、什麼途徑來達到這個目標?這樣做就一定能達到嗎?”這背後又有一個更根本的問題:“什麼是大學,大學是幹什麼的?”

 

創建世界一流大學背後的理念是一個趕超模式,我們落後了,要趕超先進國家,而且要用最短的時間來趕超。這個趕超模式就有問題。在我看來,經濟上是有先進落後的,教育上也不是完全沒有先進落後的問題,譬如説你教育的發展規模如何,受教育的人數比例如何,這些是有可比性;但從根本上説,就很難有什麼先進落後,你就能夠説西方教育先進、中國教育落後,西方文化先進、中國文化落後嗎?根本不存在這個問題。

 

這裡有一個文化與教育的民族性問題:不同民族文化與教育之間,是不能區分優劣的。也不存在所謂落後向先進單向趕超的問題,只是互相影響、互相制約、互相吸收、互相吸納的問題。正是在這樣的各自獨立發展,又相互吸收、交流過程中,各民族的文化、教育都對世界文化、教育做出獨特貢獻。因此,創建“世界一流大學”的目標是應該質疑的,也許“創建一流大學”的目標更科學,更切合實際。如果你預設一個所謂世界的標準,在當下全球化背景下,就只能是美國標準。記得五十年代我上大學時,北大是以莫斯科大學作為標準的,因為那時認為蘇聯是全世界最先進的國家;到了八九十年代北大就以哈佛大學為目標了。如果以某個國家的大學(無論是五十年代的蘇聯,還是今天的美國)為目標,亦步亦趨,就必然失去教育的獨立自主性與民族性、創造性;還會導致一個結果,就是把創建世界一流大學落實為硬體問題,規模越大,越豪華,就越具“世界性”,最後就變成一個投資問題:要創建世界一流大學嗎?拿錢來!實際上就這麼回事,這一次燕京學堂背後也有一個投資問題。這樣,就必然導致“大樓有了,卻沒有大師”的結局。

 

當然在2014年重提創建世界一流大學,也有新的內涵。還是前面説的,因為中國在經濟上強大了,於是,我們的“雄心”就更大了:北京大學創建世界一流大學的目的就是要更好地發揮中國影響世界,甚至引領世界的作用。這就是燕京學堂提出“立足中國,影響世界”的辦學宗旨和“培養了解中國,貢獻世界的領導者”的目標的依據所在。

 

在我看來,中國是一個大國,我們把北大辦成一流大學,自然會産生世界影響;外國留學生在我們這裡學習了中國文化,中國文化自身的魅力自然會對他們産生影響,就像我們學習了西方文化也會接受其影響一樣,這是正常的文化、教育交流中的正常現象,完全沒有必要將主動引導什麼世界潮流作為我們的目標,我們對此應該保持高度警惕。

 

如果以某個國家的大學(無論是五十年代的蘇聯,還是今天的美國)為目標,亦步亦趨,就必然失去教育的獨立自主性與民族性、創造性;還會導致一個結果,就是把創建世界一流大學落實為硬體問題,規模越大,越豪華,就越具“世界性”,最後就變成一個投資問題:要創建世界一流大學嗎?拿錢來!

 

“社會活動家”與“二道販子”

 

這裡我還想講一個知識分子的問題。我在2003年的文章裏曾經引述了王瑤先生對某種類型的知識分子的兩個概括;在這次燕京學堂事件中,我又想起了王瑤先生的這兩個堪稱經典的概括。王瑤先生在八十年代就跟我説,北大和中國的學術界現在出現了兩類知識分子,一類知識分子是社會活動家型的學者,他們或者根本沒有學問,只會公關,或者也有點學問,開始階段還下點工夫,也取得一些成績,然後就通過廣泛的社會活動,竭力推銷自己的東西以取得最大的經濟回報和政治回報。一旦有了權,就充分利用現有的競爭機制竭力為自己獲取最大利益,拉幫結派、排斥異己,壓制才華高於自己的同事,特別是高於自己的年輕人,實際上成了學霸。這樣的學術新貴,正有與時俱增的趨勢。

 

另一種類型,王瑤先生稱之為“二道販子”,即向中國人販賣西洋貨,又向西洋人販賣中國貨,王先生説他們販賣的還竟然都是一知半解的劣質産品。這其實就是當年魯迅説的“西崽”,他們“倚徙于華洋之間,往來于主奴之界”,自己“懂洋話,近洋人,所以高於群華人;但自己又係出皇帝,有古文明,深通華清,勝洋鬼子,所以也勝於勢力高於華人的洋人,因此也更勝於還在洋人之下的群華人”,總而言之自我感覺極端良好。這樣的西崽自然是以洋人為靠山的;但魯迅又提醒我們注意,他們“都是國粹家”。這非常深刻,可謂一語中的:今天的西崽也是時時把“中國特色”挂在嘴邊的。

 

值得注意的是,王先生在80年代概括出這兩種類型知識分子,但那時他們還處在萌芽狀態,還在形成過程中,並不佔主導地位。八十年代在北大佔主導地位的是啟蒙知識分子,九十年代以後佔主導地位的是學院派知識分子。這兩類知識分子,當然都有自己的弱點,但他們都是自有底線,精神底線、道德底線和學術底線的。以這兩類知識分子作為北大的主導,北大不會出太大的問題。但是現在發生一個很大的變化,這對未來北大的走向將起決定性的作用。如果將來北大精緻的高智商的利己主義者的教授,培養出一批又一批的精緻的高智商的利己主義的學生,那北大就真正的墮落了。我一開始講我的北大之憂,主要就憂在這裡。

 

如果將來北大精緻的高智商的利己主義者的教授,培養出一批又一批的精緻的高智商的利己主義的學生,那北大就真正的墮落了。

 

人文學者面臨全新的挑戰

 

最後還要講一個問題,似乎與燕京學堂無關,但跟我們今天討論的題目:“大學文科怎麼辦”有密切關係,也是我近年特別感到焦慮的問題,因為我多年來很少參加學術會議,也就沒有機會講,今天就借此講一講我的這個焦慮吧。徑直説,在我看來,整個世界和中國的學術,特別是文科研究,正面臨全新的要求和重大的挑戰。

 

這些年我一直在冷靜、緊張地觀察世界和中國的發展趨勢,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全世界都病了。就是説世界現行的所有的社會制度,現行的所有發展模式,無論是美國模式、歐洲模式,還是日本模式,以及所有的既定的文明形態,美國文明、中國文明、印度文明、伊斯蘭文明等等都出問題了。

 

因此我們再也不能固守著原來,另一方面危機並非末路,現成的所有的制度、模式、文明儘管出現危機,但也有自己的存在的合理性,包含著某種人類文明的積澱的成果。他們都應該成為人類文明繼續發展的一個基礎和前提。簡單概括就是弊病和價值並存,危機與轉機並存。因此,未來的世界文明發展的方向不會是一個吃掉一個,一個否定一個,而是各自變革與調整,又互相影響和吸取,相互交融,從而達到綜合和超越。這大概就是我的烏托邦理想吧。

 

這樣一個人類文明危機與轉機並存的時代,在我看來,給我們人文學者提出了全新的任務、全新的要求和全新的挑戰。按我對人文學科的理解,它根本上就是一種文明的研究;現在所提出的問題,就是要對世界現有的所有的文明形態進行全面的反省,並尋找、創造人類文明發展的新的可能性。一方面是反省,一方面是開創,變危機為轉機,這就需要新的想像力和創造力。剛才有位老師説,文科發展的前提,是要有學術的獨立與思想自由,這確實是一個要害,而且在當下中國,還具有迫切性。我想補充與強調的,是我們還要呼籲新的想像力與創造力,這也是文科研究保持發展活力與生機的關鍵,我們現在陳陳相因的平庸之作實在太多了。在我看來,文科研究也是危機與轉機並存,現實生活提出的挑戰越大,越是文科研究大發展的機遇,就看我們有沒有足夠的想像力與創造力。

 

從另一面説,這就意味著對我們既定的認識世界的觀念、方法提出全面挑戰。不知道諸位有沒有這個感覺,我是越來越發現,簡單地站在某一價值、觀念、思維模式、知識立場上,已經很難對當今中國和世界發生的許多事情,作出準確地判斷和合理解釋了。坦白地説,我對很多還在堅持左派、右派立場的朋友,對他們對當下中國與世界問題的很多判斷,都持懷疑態度。因為任何有現實感而不是沉湎于理論幻覺的知識者都必須承認,我們今天和今後所面對的是前所未有的新的現實、新的社會問題、危機和變革,因此我們不能簡單地固守在原來的價值立場,知識觀念以不變應萬變,將變化的現實強行納入我們已有的理論框架之內,而應該正視現實,進行全新的研究和理論創造。

 

這同時也是對我們的知識結構的挑戰。要真正認識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內在矛盾與危機,就必須深入到其內部結構的深處,進行深入的分析與研究,作出科學的闡釋與批判。這就需要對所研究的社會制度、發展模式、文明形態有深厚的學養,而且還要有制度、模式、文明比較的眼光與學識。而這樣的反思、總結,有必須是多學科,跨學科的。

 

這也是我的苦惱所在:我意識到了問題,卻又無能為力,因為我的知識結構已經不可能調整了,到了這個年齡我的想像力和創造力顯然受到了限制,我為之焦慮不安,就只能向在座的諸位發出呼籲。我真的感覺到,時代在呼喚新的思想家,新的價值理想,新的理論突破,從世界範圍來看,我們正處於文科大發展時代的前夕。我曾經對大學生們作過一次演講,題目是《你們準備好了嗎》,今天我也想對文科研究者提出這個問題。我們應該關注現實,介入現實,像這次我們對燕京學堂問題的發言這樣;但這還不夠,還要跳出來,想一些更大,更長遠,更根本性的問題,想想學科發展和我們個人發展未來幾十年將會面臨什麼問題,還有許多涉及人類文明發展未來的許多領域,等待著我們去關注,思考與耕耘。我們每個人如果從自己的專業出發,抓住其中某一方面進行新的反思,新的探索,就會有新的收穫。我們確實有很多事情要做,可以做。這也是我的態度:該説的話要説,説了管不管用,是我自己掌握不了的;説完了,就趕緊去做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