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與《天方夜譚》:讀過、喜歡、推崇

1955年,金庸開始寫作生平第一部武俠小説《書劍恩仇錄》。2月8日起,連載于《新晚報》的“天方夜譚”版,版面編輯就是新近去世的羅孚(柳蘇)先生。——這個版面如果不叫做“天方夜譚”,金庸也還是會寫他的小説,但這樣的巧合,也微妙地顯示出金庸與《天方夜譚》一書的精神血脈關聯。

 

金庸讀過《天方夜譚》,金庸喜歡《天方夜譚》,金庸推崇《天方夜譚》。

 

1954年7月,當金庸還不是金庸的時候,他就寫過一篇《談〈馴悍記〉》,説:“在別人餓得不得了的時候故意拿美食佳肴來引誘他而不給他吃等等,在阿拉伯的《天方夜譚》中也有類似的故事。據説莎士比亞沒有看過《天方夜譚》,但這種民間傳説在英國流行也是很可能的。”明知莎士比亞沒讀過《天方夜譚》,還是要談説《天方夜譚》,可見金庸是如何看重《天方夜譚》了。在《新晚報》“天方夜譚”版,金庸就模倣《天方夜譚》,寫出一個“在乾隆皇帝餓得不得了的時候故意拿美食佳肴來引誘他而不給他吃”的故事。

 

《天方夜譚》是中東地區穆斯林創作整理的一部故事集,《書劍恩仇錄》開篇不久,就寫到了中國的穆斯林群體,就是霍青桐和她的家人族人。《書劍恩仇錄》寫到沙漠中一座曾經“十分繁盛的城市”,荒廢了,長久被人們遺忘了。這樣的“古城”,在中國古典小説、戲劇中,極為罕見,在《天方夜譚》卻很常見,例如《大漠上的金銀城》。

 

《書劍恩仇錄》,很對得起“天方夜譚”這一版面名目了。

 

1959年,金庸寫成《雪山飛狐》,讀者多以為此書必然受黑澤明電影《羅生門》極大影響。於此,金庸否認:“在我,其實是從《天方夜譚》講故事的方式受到了啟發。不同之人對同一件事講不同的故事,起源於《天方夜譚》。”(嚴家炎整理《金庸答問錄》)我讀這段話,就感覺金庸是把《天方夜譚》當“祖宗”供奉的,果然在金庸2003年補寫的《雪山飛狐·後記》中又讀到這樣的話:“《雪山飛狐》對過去事跡的回述,用了講故事的方式。講故事,本來是各民族文學起源的基本方式……蘇丹王妃雪哈拉查德(通譯:山魯佐德)為了延命,每夜向蘇丹王講連續故事,故事精彩百齣,生動之極。她是我們報刊上寫連載小説人的祖先。木匠以魯班先師為祖,演員以唐明皇為祖,我們連載小説家的祖先可美麗聰明無比,她講了一千零一夜的連續故事……她的故事一個套一個,巴格達一名理髮匠有六個兄弟,自己講一個故事,六兄弟又各講一個,故事有真有假……説到講真假故事,世上自有《天方夜譚》之後,橫掃全球,《羅生門》何足道哉!”

 

金庸對《天方夜譚》,實是推崇得很。

 

金庸推崇《天方夜譚》,更認同《天方夜譚》所代表的文學風格、路數,而對“現代派文學”頗有微詞:“講故事,是任何文學的老祖宗,但後來大家漸漸忘記了。現當代文學界甚至覺得小説講故事就不夠高級,不夠知識分子化,過分通俗。越是沒有故事,叫人讀了不知所云,在大學的文學系中才有作為討論的資格。”(新修版《雪山飛狐·後記》)

 

金庸對池田大作説過:“文學的想像力是天賦的,故事的組織力也是天賦的。同樣一個故事,我向妻子兒女外孫講述時,就比別人講的精彩動聽得多,我可以把平平無奇的一件小事,加上許多幻想而説成一件大奇事。”這就是《天方夜譚》的風格啊。“文學的想像力是天賦的,故事的組織力也是天賦的”,這句話説得有些過於絕對,但我覺得那意思卻並無“絕對化”之弊。除非天生智障,我們每個人一生多多少少都給人講過故事,也都從不同渠道學習了講故事的技巧。金庸講故事比別人更精彩動聽,靠的是“天賦”,但他並沒有否認後天學習的重要性。金庸向之學習的,很重要的一部書,就是《天方夜譚》。劉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