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漢聽大會》:"焐熱漢字"喚起對母語尊重

駘蕩,意為“使人舒暢,多形容春天的景物”。這個曾出現在《莊子》、孔尚任《桃花扇》、冰心《往事》中,卻在日常生活中鮮見的詞語,最近已經有超過3700萬網友在網上書寫,並有5000名網友造句,其中不乏“春風駘蕩,鶯燕翻飛”、“酒暖燈迷,駘蕩如斯”這樣的句子。

 

日前,繼去年首屆《中國漢字聽寫大會》(以下簡稱《漢聽大會》)在全國引發一場傳統文化熱潮之後,第二屆《漢聽大會》又在今年7月重登央視每週日晚的八點檔。這一屆比賽同時還在網絡發起了“全民焐熱冰封漢字行動”:每週精選一個“冰封詞彙”,讓“書寫在古籍裏的文字活起來”,“駘蕩”就是最近一期的詞彙。在此之前,“葳蕤”、“搴芳”、“翊讚”、“剴切”等詞彙,每一個都得到了3000萬以上網友的“焐熱”。而“顢頇”一詞,更是得到了4000萬網友的參與。

 

全民都在焐熱“冰封漢字”,然而在焐熱之後,這些漢字的溫度能否持續?

 

“焐熱漢字”喚起對母語尊重

 

本屆《漢聽大會》特設100席成人體驗區,成人和學生參賽者一起聽寫。在9月14日第十場比賽中,當主持人念出“駘蕩”一詞,河北隊選手梅君儒不假思索就寫出了正確答案,而100個成年人中只有3人寫對。

 

同樣的強烈對比幾乎貫穿了整個比賽。槁木死灰(ɡǎo/mù/sǐ/huī),枯槁的樹榦和火滅後的冷灰,比喻心情冷淡,對一切事情無動於衷——成人書寫正確率41%;垂髫(chuí/tiáo),小孩頭髮紮起來下垂著,指幼年——成人書寫正確率22%;禔福(zhī/fú),安寧幸福——成人書寫正確率0%。

 

有人提出質疑,認為節目組故意提高難度,而讓參賽學生再次陷入“應試教育”的怪圈。寧夏隊選手劉安琪對中國青年報記者説:“從去年11月底參加銀川市選拔賽開始,我基本上每天就是夜裏2點多睡,一大早起,連寒假期間也不例外。這幾個月來背過的復習資料,摞起來比我身高的一半還高。”

 

上海隊指導老師樊陽也坦言“難度非常大”,很多詞彙和孩子們距離較遠。據悉,此次題庫以國務院頒布的《通過規範漢字表》為基礎,但樊陽帶著學生把《現代漢語詞典》、《通用規範漢字字典》、《漢語成語大辭典》、《常用典故辭典》4本辭典都復習得滾瓜爛熟,在比賽中還是有很多詞不認識。

 

但樊陽認為,仍有一些詞彙有其生命力,即便不參加比賽,從語文教育角度也很有意義。如,“葳蕤”出現在《孔雀東南飛》中的“葳蕤自生光”;“”字出現在元代張養浩《咏江南》中的“酒旗兒風外”。

 

北京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字學教授郭銳在接受中國青年報記者採訪時説:“很多詞語已經不在現代漢語中被使用。除了從事古漢語教學研究的專業學者,恐怕根本沒什麼人認識。這對參賽學生和電視機前的學生都是誤導。”

 

對此,《漢聽大會》總導演關正文向中國青年報記者解釋:“這一屆選手從全國3萬多所中學、1200萬中學生中層層選拔,水準明顯比上一屆高,因此題目的難度也不得不提高。”

 

同時,《漢聽大會》在今年完成了一個明顯轉型,去年主要是考察字形的記憶,今年明確轉向了對字義的理解。其主宣傳語“讓書寫在古籍裏的文字活起來”,引用的是習近平在去年年底中央政治局第12次集體學習時的講話:“要系統梳理傳統文化資源,讓收藏在禁宮裏的文物、陳列在廣闊大地上的遺産、書寫在古籍裏的文字都活起來。”

 

關正文説:“字型只是一個物理性狀,字義則把我們帶入了一個更廣闊的母語海洋。而且我們從古籍中選出的詞,經常出現在經典中,在當下也有生存的意義。”

 

北京師範大學博士生導師康震在《漢聽大會》中擔任解説嘉賓。他在接受中國青年報記者採訪時説:“如果一部分漢語學習佼佼者的露面,能夠帶動大家關注漢語,學習漢語的熱情,豈不很好?的確有一些漢字在現代人日常生活中並不常用,但《漢聽大會》的目的並不在於要真的‘焐熱’這些漢字,而是要人們知道這些漢字的存在,喚起人們對母語的尊重與關注。”

 

在互聯網時代,每年都會誕生為數不少的網絡新詞和外來詞彙,一些冷僻字也因此重新“變熱”,如,囧、、烎。在傳承古漢語的同時,康震認為也不妨抱著開放的態度接納新詞:“目前我們習用的漢語詞彙中,本來就夾雜著大量外來語,如,幹部、沙發、巧克力等。各民族的語言都是如此。”

 

漢語教育期待“美感”

 

無論在日常生活還是電視節目中,英語的風頭似乎一直蓋過漢語。郭銳説:“據一項調查顯示,每年我國發表的研究英語論文的數量,大於研究中文的論文數。但我覺得不必擔憂,母語是無法割捨的。《漢聽大會》能持續走紅,説明人們對母語的情感是共通的。英語雖然‘強勢’,但漢語也並不‘弱勢’。”

 

為了讓孩子們覺得傳統文化離自己並不遙遠,樊陽經常在日常教學中,從一個古地名講起,引出歷史人物與典故。“地名中隱藏著文化信息,如,叫什麼‘陽’,‘山南水北為陽’是古人對地理的解讀和哲學思考;叫什麼‘州’,就和洪水神話有關。”樊陽説,“每個月我還和學生進行一次‘人文行走’,到名勝古跡實地感受傳統文化的美。”幾年來,他帶著學生去上海博物館書法館看文字文化,去天蟾舞臺看崑曲《牡丹亭》,去文廟講孔子的一生。

 

為了備戰《漢聽大會》,劉安琪把課堂以外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復習,但她並不覺得枯燥。“很多詞彙今天可能用不到,但它們真的很美,具有不為人知的優美!我很享受漢語中傳統文化帶給我的精神享受。我的QQ簽名‘翂翂翐翐’,意思是鳥兒想飛卻飛不高的樣子,這正是我經歷的寫照!參加比賽這段經歷,對我而言,‘永矢弗諼’——發誓永遠不會忘記。”安琪説。

 

郭銳認為,傳承古漢語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但是相比之下,現代漢語教育中的問題更令人擔憂。郭銳講了一個故事:已故北京大學老教授朱德熙是偉大的語言學大師。他的外孫女上小學時,作文分數總上不去。有一天,朱老幫外孫女修改了一下作文。結果外孫女放學回來,衝他嘟囔:“你改了以後分數更低!”

 

很多年之後,郭銳也遇到了同樣的困惑。女兒上中學時,拿著一道語文試卷上的閱讀理解題來問他。題目大意是:“這一段表明主人公怎樣的心理?”郭銳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只好告訴女兒大概是什麼。結果第二天女兒很不高興:“那道題老師判我錯!”

 

“如果一道考中學生的語文題,連北大中文系教授都‘做不對’,那這道題有問題,還是我們的解題水準有問題?”郭銳説,“現代漢語教學中的最大問題,就是把學生教得一點興趣都沒有了。要傳承漢語文化,首先要讓孩子們體會到語言之美,而不是把這份美感打得支離破碎。”

 

重建“母語價值觀”

 

關正文説:“一字一世界,從任何一個漢字出發,都能追溯到我們悠久的歷史、深厚的文化。”但他同時坦言,現在大部分電視節目是市場導向。“去年文化題材熱,一堆節目跟風;今年熱鬧不再,很多節目就沒了下文。傳統文化節目遇冷,大環境是社會對文化本來就不那麼重視,連古詩詞都被從課本中刪除。”

 

《漢聽大會》走紅後,社會上對這股漢字熱潮的反應也呈現兩個極端。一方面,很多社區、單位舉辦自己的“漢字聽寫大會”。甚至有南京一家房地産商舉辦活動,每個買房人聽寫10個詞,每寫對一個詞就能享受1000元優惠。而另一方面,有語言學家稱,漢字是一個自然淘汰的過程,該冰封的就冰封,該活著的就活著,不該刻意去干預。

 

對此,關正文説:“他們忽略了一個史實。我們現在的母語狀態,並不是一個自然淘汰的結果,而是一個被人為干預和破壞的結果。我們經歷過‘文革’那個徹底廢除經典的年代,母語的狀態直到現在,都沒有得到真正意義的反思和解決。”

 

教育部、國家語委曾發佈《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稱2394個常用漢字就能覆蓋99%的使用。關正文説:“經常聽到一些聲音。説古籍裏的漢字有什麼用,幾輩子也用不上,為什麼要復活。但是,難道我們漢語只剩下2000多個字就夠了麼?顯然不夠。這是一個我們國家文化基因的問題。”

 

關正文呼籲,我們應該重建“母語價值觀”。“我們現在的社會生活,仍然太強調‘有用’,用不上就不學了。我們的母語一直向著簡化、高效的單一方向前進。事實上,母語還應該包含表意的豐富性、美感、節奏,這跟詞彙數量多少直接相關。如果一味強調減少用詞量,局限在常用範圍裏,整個母語的水準都會明顯下降。”關正文説,“中國現在面臨轉型,要重塑國家形象,五千年文明就是特別重要的資源。但這説起來容易,實際上並沒有變成全社會的普遍共識和行動。”

 

康震補充道:“國民素養包括道德、科學,以及其他各種類型,但是語文素養是我們民族的根。《漢聽大會》引發了全社會對‘根’的關注和思考。”

 

(蔣肖斌 蔡夢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