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每個人都在説,卻沒人在聽

蔣勳:每個人都在説,卻沒人在聽

 

“聽不懂的聲音”是音樂

 

我發現人的語言很奇怪,可以從舌頭在口腔裏不同的部位發出不同的聲音,發展出複雜的、表意的行為工具。而且不同的語言系統,運用舌頭的方式也不同。當我們在學習不同的語言時,就會發現自己原來所使用的舌頭髮音方式是有缺陷的,例如學法文時,很多人會覺得卷舌音發不出來,或者d和t、b和p的聲音很難區別。

 

話説回來,使用漢語系統的人,舌頭算是很靈活,尤其是和日本朋友比較時,你會發現他們的語言構造很簡單,所以當他們學習外語時會覺得相當困難,很多音都發不出來。許多人大概都聽過一個故事,五零年代日本駐聯合國的大使,在會議上慷慨激昂地發表了一篇論文。説完,台下有人説:“請問您是否可以找人翻譯成英文呢?”這個日本大使很生氣地回答:“我剛剛説的就是英文。”聽“不同的聲音”和聽“聽不懂的聲音”,都是相當有趣的事。

 

什麼是“聽不懂的聲音”?舉例而言,你聽不懂布農族的話,當你置身在布農族的祭儀中,聽到所有人都在用布農族的語言交談時,你會發現你聽到的不是語言,而是音樂,是一種有邏輯結構的聲音,你會覺得很特別,甚至想用發出這種聲音的方式,去練習舌頭的動作。

 

我在大龍峒長大,從小就有機會接觸不同的語言,這裡大部分的居民以閩南語為母語,但也有少數的客家人。我家附近還有一個眷村,眷村裏的語言天南地北,有雲南話、貴州話‥‥每一家媽媽罵孩子的聲音都不一樣,當時我就覺得語言的世界真是精采,雖然我聽不懂。

 

第一次因為聽不懂的語言感動,是在法國讀書的時候。我在巴黎的南邊租了一棟房子,是地鐵的最後一站,下車後還要走一段路。房東是寧波人,開餐館的。有一天,我聽到房東的媽媽,一個寧波老太太,和一個法國人在説話,説話速度很快。我第一年到法國,法文説得結結巴巴,很驚訝老太太能如此流利地與人對話,可是仔細一聽,原來她説的不是法文,是音調如同唱DoReMi的寧波話。

 

蔣勳:每個人都在説,卻沒人在聽

誤會,很多時候是因為“不想聽”

 

寧波老太太説寧波話,法國老太太説法文,兩個人説了很久很久,沒有任何衝突,沒有任何誤會--也沒有機會誤會,這是我第一次思考到,共同的語言是誤會的開始。我們會和人吵架、覺得對方聽不懂自己的心事,都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的語言。

 

我的一個學生嫁給日本人,夫妻間的對話很有趣,主要的語言是英文,可是在對話中,也會夾雜著一點點的中文、一點點的日文;這一點點聽不懂的語言,反而讓他們的對話洋溢著幸福感。我突然覺得很羨慕,每天看到報紙新聞上的攻訐、批判、叫囂‥‥好像都是因為他們使用同一種語言,如果他們説著互相聽不懂的話,也許會好一點。

 

很有趣的是,使用同一種語言為什麼還會因為“聽不懂”而産生誤會?很多時候是因為“不想聽”。當你預設立場對方一定會這麼説的時候,你可能一開始就決定不聽了,對方説再多,都無法進入你的耳裏。現在很多callin節目就是如此,每個人都在説,卻沒有人在聽,儘管他們使用的是同一種語言。

 

這是語言的無奈吧!好像自己變成在荒野上一個喃喃自語的怪物。(作者:蔣勳 本文來源:“愛無界身心靈空間”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