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不要做碎片化空間的俘虜 娛樂至死很可怕

格非:不要做碎片化空間的俘虜 娛樂至死很可怕

 

不久前,在新清華學堂舉辦的“人文清華”講壇上,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作家格非做了題為《重返時間的河流》的演講。在演講中,他探討了“文學時空觀的演變及其意義”。説的是文學的意義,更是人之生存的本義。本版精選部分演講內容,以饗讀者。

 

從包法利的帽子説起

 

在法國,或者説在整個歐洲文學變革的歷史當中,有一個特別重要的、承上啟下的人物——福樓拜。

 

福樓拜最有名的作品是《包法利夫人》。翻開《包法利夫人》,在第二頁上你會讀到一段奇怪的文字。這段文字是什麼呢?——他描寫主人公包法利戴了一頂奇怪的帽子。一般來説,在小説裏寫一個人戴了一頂帽子,三言兩語就可以了,可是福樓拜用了多長的篇幅呢?用了差不多10行。他詳細描述了這個帽子的顏色、形狀,它的帽檐,帽子裏使用鯨魚骨支撐開,它還有帶子,帶子上還有小墜……寫得極其複雜。

 

小説剛開始,就用這麼長的篇幅來寫一頂帽子,我覺得有點過分。但是大家也許不知道,在福樓拜的草稿裏面,他原來寫這頂帽子花了多少篇幅呢?長達幾頁。這在傳統文學寫作中是犯規的,是不允許的。福樓拜有一個習慣,他每次寫完一段文字之後,都要把它朗誦給他的朋友們聽,結果他的朋友一致認為,福樓拜瘋了,完全沒有必要用那麼多的篇幅去寫一頂帽子。福樓拜後來迫於朋友們的壓力,最後僅保留了10行。但是問題還在:福樓拜這麼做,到底有沒有他的理由?

 

福樓拜在創作《包法利夫人》的那個時期,巴爾扎克剛剛去世。福樓拜説,巴爾扎克是一個偉大的、了不起的大師,但是,他雖然偉大,他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我們也許應該唱一唱別的歌、彈一點別的調子了。也就是説,文學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那麼他為什麼要花那麼多的篇幅去寫一頂帽子呢?因為福樓拜敏感地意識到,整個歐洲文學出現了一個新的變化,我簡單地把它描述為:場景獨立。帽子這樣的一個畫面,本來是為了刻畫人物的——為了表現人物的命運,為了表現他的性格,他的家庭、出身和階級屬性,可是現在它突然獨立了。

 

這就是我想説的一個問題,文學發生了一個非常大的變革。

 

文學要提供道德訓誡

 

文學特別是敘事文學,有兩個基本的構成要件,一個是時間,另一個是空間。所謂的時間是指什麼呢?任何一部小説,任何一部敘事文學作品,都必須經歷一個時間的長度量。也就是説,它必須有起始、發生、發展、高潮、結尾,要經歷一個時間的跨度。作家正是通過時間的變化,來展現人物的命運,並以此表達他的某種道德判斷、他對讀者的勸告、他提供的意義——過去的文學都是如此。

 

那麼什麼是空間呢?空間是在時間變化當中出現的片段,比如場景、畫面、人物的裝束、衣服、帽子、肖像——包括戲劇性的場面,所有這些都在空間的範圍內。我們剛才講福樓拜寫的帽子,就屬於空間的範疇。過去的文學,是時間和空間兩個部分構成的,這兩個部分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

 

我們剛才説,福樓拜引領了文學史當中一個重要的變革。那麼我們可以問另外一個問題:在福樓拜之前,文學到底是什麼樣?

 

我們如果把時間比喻為一條河流的話,那麼空間就是河流上的漂浮物,或者説是兩岸的風景。這兩者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在傳統的文學裏,空間永遠是附屬於時間的。空間不是沒有意義,它有意義,但是它的意義從屬於時間的意義。也就是德國思想家瓦爾特·本雅明當年告誡我們的,文學作品要提供意義,要提供道德訓誡,要提供勸誡——要對人對己有所指教。

 

碎片化空間的俘虜

 

文學作品要提供價值,提供道德的勸誡,這是文學最古老的意義。可是到了18、19世紀以後,空間性的東西開始急劇上升,加速繁殖,然後空間性開始慢慢取代時間性,壓倒時間性。我剛才講福樓拜的例子時就説道,空間突然從時空關係中單獨地蹦了出來。

 

我前年寫過一本書,是關於《金瓶梅》的。我寫這本書的主要目的之一,是了解為什麼色情文學會在明代中期出現。你看這些作品裏也有道德勸誡,也提供意義,但是人們閱讀這些作品並不是為了閱讀這些道德教訓,也就是説它在挂羊頭賣狗肉。這樣的閱讀是一種商業的閱讀,消費性的閱讀,人們關注的是當中的具體情節——時空開始分離,空間性的概念凸顯,然後成為獨立的事件,這個在中國發生的時間要比在歐洲早200年。

 

所以説,在傳統的文學裏,空間是時間化的;在今天的文學裏則相反,時間是空間化的。而且,空間最後碎片化了。我們今天不知道時間去了哪兒,看不見時間,我們眼前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空間,令人炫目。我們都是碎片化空間的俘虜。

 

英國學者雷蒙·威廉斯告訴我們,在古希臘的悲劇中,在傳統文學中,作家是需要提供一個完美的結局的,不管是悲劇還是喜劇。但是今天的作家,沒有能力提供這一切。威廉斯説,我們今天的作家,不僅不提供意義,不提供答案,美其名曰我要客觀地表現社會,我沒有答案,不提供任何東西。相反,作家還把自己的痛苦和困惑一股腦兒地推給讀者。愛因斯坦當年覺得卡夫卡這麼有名,就讓朋友把卡夫卡的小説拿來讀,讀了好多日子最後他把書還給朋友,説對不起,這個小説對我來説太深奧了,完全看不懂。

 

我們都忘了時間

 

究竟是什麼造成了文學時空觀的巨大變化呢?

 

我認為最根本的原因,在於社會本身發生了變化,因為文學從總體上來説是在模倣這個社會,它是對社會的一種反映。

 

那麼,這個社會發生了什麼變化呢?比如説科學的昌明。近代科學帶來巨大的變化,呈現了太多空間。旅行變得太容易了,你可以隨時經歷無數個空間。過去一個學子從崇文門到清華大學來上學,臨走之前與父母告別都會流眼淚,為什麼?太遠了。告別的時候好像這輩子都回不來了。而今天,這個距離算什麼?你早晨可以在香港吃飯,中午就到北京了。所以在旅行當中你不經歷時間變化,你經歷的是空間,從一個賓館搬到另外一個賓館。這樣一種變化,跟近代科技的進步有非常大的關係。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變化,就是勞動分工越來越細化。過去我們種地,種子撒下去,然後看它慢慢長出苗來,慢慢長大,再收穫,你會有一種本能的喜悅。為什麼?因為菜的成長過程是整體性的,你看得到你勞動的意義,這個意義就在眼前。一顆種子變成了這麼大一棵白菜,一個奇跡發生了。而今天,勞動分工太細,用亞當·斯密的話來説,我們要生産一根縫衣服的針,都需要非常複雜的勞動分工,也就是説我們單個的人,看不到整體。比如説在富士康的流水線上,工人們看到的只是一個個單個的零件,他看不到産品變成一個有意義的東西。

 

碎片化的空間,在以幾何級數加速繁衍。我們一生中經歷了無數的事情,這是古人遠遠不敢想的,這構成了我們物質生活也是文化裏非常重要的部分。但同時,它也造成了另外的後果,就是恍惚中,我們都忘了時間。

 

重新回到時間的河流

 

有的人也許會説,我們就生活在這樣一個空間化的碎片中也挺好。上上班,看看手機、微信,互相聯絡聯絡,看看電視電影,出去旅遊,我們的生活那麼豐富,我們就沉浸在這樣一個空間化的東西中,不要去管什麼時間了,不也挺好嗎?我也覺得挺好,我自己有時候也很愛讀那些空間化的小説,比如説類型化的小説,我喜歡讀偵探小説,也喜歡讀金庸的武打小説。疲勞的時候你讀一讀,確實非常有趣。這都是很正當的娛樂行為。

 

可是,因為我們過度地沉湎于這樣一些空間性的行為中,我們忘掉了文學最根本的目的,它要提供意義,它要闡述對這個世界的深刻理解,它有個巨大的情感上的誘惑力——這些東西本來是文學最核心的東西。而我們現在把它排除了,文學變成一種簡單的娛樂,今天有個口號叫“娛樂至死”,這很可怕。

 

如果你真的能把時間忘掉固然挺好,但問題就在於,我們忘記不掉。我們還是時間的動物,我們只不過是假裝忘記了時間,時間一直在那兒,它從來不停留。《紅樓夢》裏寫道,“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説得很清楚。

 

我認為,沒有對時間的沉思,沒有對意義的思考,所有的空間性的事物,不過是一堆絢麗的虛無、一片絢麗的荒蕪。如果我們不能夠重新回到時間的河流當中去,我們過度地迷戀這些空間的碎片,我們每一個人也會成為這個河流中偶然性的風景,成為一個匆匆的過客。

■演講 格非

■整理 本報記者 徐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