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時尚殯葬店的守與變:業務上網 企望改變行業
編輯: 關春英 | 時間: 2016-04-01 16:05:03 | 來源: 北京青年報 |
殯葬電商“彼岸”的店舖裝修不同於傳統殯葬店,店內明亮寬敞,還可以為顧客定制不同造型的骨灰盒
43歲的徐毅一直希望以海葬作為自己生命的終點,但這並不妨礙他擁有一家自己的殯葬店,為人們料理著從故去到入土的種種身後事。
入殮、火化,以及安葬,在徐毅和朋友王丹開辦的這家名叫“彼岸”的殯葬店裏,可以操持因死亡所需應對的種種環節。清明前的一個月裏,他們幫助十位逝者的骨灰找到最後的棲身之所。
三年前,徐毅由一名網商改行做起了“白事”,起初也只當這是單純的商業轉型。但在經歷過一次次葬禮之後,他很難再程式化地面對自己的工作,除了壽衣的選材,墓穴的選址,還無可回避地看到了那些離別時的人情冷暖。
因為嘗試在古老的殯葬行業中注入新的項目和理念,有外國媒體在報道時給“彼岸”戴上了“想來一場葬禮革命”的標題。徐毅覺得“革命”這個詞用得有些太大了,他確實想過在這個與死亡和送別為伴的行業中,做出些不一樣的東西,但在這之前,也許還要先學會對生命的尊重。
緣起
清明前的一個週末,徐毅特地囑咐經理王巍(化名)早些到店裏來。“彼岸”寄存著一位老人的骨灰,將要在這天下葬。
兩年前王巍就已加入了“彼岸”,早上7點剛過,他就領著家屬走進了店門。不同於老式殯葬店的逼仄,“彼岸”有著一個由寬大表單組成的門面,店內光線充裕。
而王巍帶著家屬走的那段木質旋轉樓梯,也是找人特意設計的,造價十多萬。到了地下一層,他順手挑起開關,一排考究的射燈打到了壽衣展櫃上,從中式到西洋,從佛教到基督。被照亮的還有屋子中央那根圓柱形木架,上面陳列著,包括行將下葬這位老人在內的幾份骨灰。
不一樣的裝潢,不一樣的色調,隱喻著徐毅在“白事”行裏不一樣的來歷。
兩年前,徐毅還做著一份網商的工作,收入理想。有一次,他幫著朋友王丹處理親人的後事,眼見著幾個護工為了所謂的“提成”,在壽衣店裏就動起手來。
“當時覺得,這行水挺深啊。”徐毅和王丹商量過後,他們決定進入殯葬業。他也承認,最初的目的就是看中了裏面的商機和發展空間。
初提改做“白事”的時候,王丹的父親當頭給了他一巴掌,而徐毅的父親,幾乎一個月沒和他説話。
但“彼岸”這家殯葬服務公司最終還是開了起來,延續了徐毅做網商的軌跡,由“天使投資人”注資,起了“彼岸”這個頗有意味的名字。
盒子
沒有太多繁瑣的儀式,王巍領著家屬取下老人的骨灰,給供奉的觀音像上了三炷香。曾有家屬私自在屋裏擺上火盆燒紙,想想滿屋的木質結構,徐毅事後知道嚇出了一身冷汗。
即將前往墓地,王巍搶先一步出去打開了店門。雖然從門口到上車只有短短幾米的距離,骨灰盒來到戶外一刻,一把黑色的雨傘還是罩在了上方。歷代的規矩,不能有光線照射在上面。
老人走後,木架子上還剩下五份骨灰,旁邊擺著各自的遺像。一些稍顯年輕的容貌,如果仔細看會發現,照片明顯經過了裁剪或是放大。“沒辦法,有的人走得太突然了,還有家屬讓我們翻拍證件照當遺像的呢。”徐毅説。
五張遺像裏,有個女孩的秀美容貌,她的骨灰已經寄存在店裏快一年時間了。徐毅説,女孩是台灣人,男朋友出差期間兩人發生了爭吵,説不清具體原因,女孩從樓上跳了下來。
“幫我倆在葬禮上完婚吧。”小夥子提出來這要求後,徐毅曾為他們真摯的情感打動。可後來女孩的父親到了北京,表示已不再認這個女兒,也不會負責後事的花銷。兩方由此起了爭執,女孩的骨灰只能暫時先放在了徐毅這裡。
委身“彼岸”裏最久的一份骨灰已有一年半了。那是一對已經旅居國外的夫婦,妻子病故,由“彼岸”幫著在國內料理完後事,卻再不見那丈夫露面。幾次催促過後,終於有個委託人露面取走了骨灰,聽那來人講,丈夫在國外已經有了新的伴侶。
在店裏寄存骨灰的,基本都是些委託我們料理後事的顧客,不好總催人家。由此,徐毅也能看到些特別溫暖的時刻。
有個20多歲的女孩想將爺爺的骨灰帶回天津老家,在此之前,她把骨灰寄存在了“彼岸”店裏。每天早晚,女孩都會過來兩次,敬一炷香,和爺爺説上幾句話。
“彼岸”還可以為顧客定制不同造型的骨灰盒,其中一款白玉壇子造型的售價最貴,大概三萬多元。定制這骨灰盒的,是住在附近衚同內的一位老先生。
這雕龍畫鳳的外觀也是出於老人的授意,幾年前他的老伴去世,老人怕妻子一個人長埋地下孤單,所以想把骨灰帶在身邊。
老先生怕傳統樣式的骨灰盒放家裏,惹得別人看著不舒服,這才有了式樣上的要求。除此之外,他還想做得空間大些,以備日後同妻子的骨灰合葬一處。
還有一次,有位老太太讓兒子推著輪椅來到店裏,她想給自己挑選一件合適的壽衣。看見這情景,徐毅語塞,不知道該怎麼介紹,“這畢竟不是普通的衣服啊!”
老太太自己倒是沒什麼避諱,仔細詢問著其中的款式和講究。挑選完畢後,她最後才撂下一句話:“我不想等走的那天,讓家裏人太忙亂。”
入殮
王巍這天安葬的老人,選擇了昌平一處墓地,他也跟著一起隨行前往。雖然比清明節提前了一個星期,仍然沒能躲開前來祭掃的高峰。
最終的安葬時間定在了11點多進行,王巍怕有什麼波折,又提前去墓地裏轉了一圈。老人在去年年底離世,從入殮、火化再到挑選墓地,一應事項都由王巍幫著操持完成。安葬這天本不需要殯葬店再出面,但家屬有了信任,特意提出來:“還是希望小夥子能陪著走完最後一程,心裏踏實點。”
“彼岸”最初的員工只有徐毅和王丹兩個人,入殮時穿衣凈身這些程式,也是徐毅先在自己妻子身上摸索著演練,王丹則去找那些有經驗的師傅取經。
但在第一次實操時,還是差點出了岔子。徐毅和王丹嘗試將一件棉制的壽衣套在七旬老人身上,笨拙裏帶著點恐懼。剛扶起身,老人的嘴裏好像吐了口氣出來。“我們愣在那兒好幾秒,當時想,再有半點動靜,立刻就跑。”
如此驚恐的場面日後再沒出現,做的入殮多了,徐毅倒是明白了其中的一些竅門。所謂拿酒精擦拭遺體,既是為了消毒,也是為了光滑些方便穿上壽衣;幾件衣服最好套在一起,同時穿在身上,這樣最省時間;最怕碰到那些體重太沉的死者,遺體像醉酒後一樣癱軟下沉,沒有半個小時,無法完成凈身、穿衣這些工序。
出生於1994年的劉鵬(化名)是店裏年紀最小的員工,但他卻是正經的“科班”出身,畢業于“現代殯儀技術與管理”專業。曾讓徐毅驚魂的一刻,在他看來並不算什麼,“那是人走的時候身體裏憋著股氣兒,一動就出來了。”
選擇這個專業是劉鵬與父親共同的決定,因為冷門、好找工作,學習的內容超過了劉鵬最初的想像,從殯葬禮儀到墓地挑選,涵蓋了白事行的種種。他尤其記住了,一些大多數人未曾注意的細節。
“對於上吊的死者,要有人托住後背,再解開繩套,這既是出於尊重,也能更好地保護遺體;那些有腹水的死者,放入棺材時一定要扶著頭部,讓下半身先躺好,這才不會讓腹水溢出。”
入殮中的凈身穿衣則是最基礎的部分,劉鵬到店裏時做得就已經很熟練了,他甚至還學會了為遺體化粧和整形。所謂化粧和女孩們追求花容月貌有著本質的區別,那是為了讓遺體看上去更有生氣,少不了一些濃墨重彩的手法。
至於整形,劉鵬説有個更形象的名字,“捏人”。總有人因突然的災禍離去,容貌上也受了損傷。劉鵬被教授的,就是用專業材料盡力捏塑、還原,去彌補棺內人與親朋見最後一面時的缺失。
墓地
墓地的工作人員迎了出來,踩著正步,抬起了老人的骨灰,王巍藉故先去了墓碑那裏。他覺得,在這個時候,自己並不適合跟在家屬的隊伍裏。
“這也算是一個我的改變吧。”王巍最初幹這行時,遺體告別時他也會進去鞠一躬,甚至獻上花圈。有的家屬很感激,但也有人不習慣。“會認為我一個外人參與進來很彆扭。”
徐毅覺得,即使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也能看清一些東西。
曾有一次,一個中年男子來為家中的長輩籌辦後事,徐毅詢問,是否要在家中靈位備上一盞長明燈。“確實有人講究這個,我也沒準備賺這塊的錢,租一個就50塊錢。”
“沒事,我把我們家檯燈打開就行了。”
男子似乎把徐毅的詢問當成了一種推銷,調侃地回應了一句,但徐毅聽著卻始終沒能笑出來。
徐毅最怕料理的是那些年輕人的後事,一個新婚不久的男子與妻子吵起架來,心緒難平的他覺得不舒服,在去買藥的路上突然逝去。
聽家裏人説,男子的車就停在離藥店不遠的路邊,父母遛彎路過都未察覺。他躺在車裏,直到次日一早才被發現。
操持著最後的葬禮,徐毅在現場能察覺出來,妻子懷著深深的悔意,但男方的家屬,臉上也統統挂著明顯的怨恨。
一段兒時經歷,一直刻在徐毅的記憶裏。那是家裏一位長輩去世後,太平間管理員聽説是從高幹病房下來的,不知道為什麼,特意給更換了一個冷藏櫃。
第二天再去看,原本安排的冷藏櫃被打開,原來裏面漏水了,安放在裏面的遺體已經被凍住了。徐毅看著人們費勁地想把遺體抬出來,用力一拽,胳膊斷了。
“我特別討厭這種感覺。”徐毅希望,不管生前還是死後,人與人之間該多些平等。
在老人所安葬的那塊昌平區的墓園裏,王巍特意挑選了一個靠近北面邊界的位置,背靠青山,遮蔽在樹蔭下。“我也説不清其中的玄妙,但家屬聽了,至少會非常滿意。”王巍説。
那片地方徐毅也曾去過多次,老人墓地的價格在整個墓園中,並不算上乘。幾千人的安眠之所,墓地的面積、款式也各不相同。
也就在離老人墓地不過幾百米遠的位置,一片漢白玉的建築與周圍的綠化植被自成一體,還獨有一條水系環繞四週。那是位十幾歲少年的墓地,如果按現今的價碼,已經超過了千萬。
規矩
此前一個月,“彼岸”幫助挑選安葬了十位逝者。趕在清明前做完這些,家人祭拜起來會方便些。
其實看看店裏生意數量的變化,徐毅甚至就能察覺出生命凋零的規律。每年的九十月份總是最忙的時候,一些年邁孱弱的軀體,終究耐不過寒暑間的交替變換。
除了這些無法改變的規律,他也一直想改變這圈子裏的一些規則,但做起來卻是很難。
開店之初,徐毅走訪了北京的很多殯葬店,發現這行當多是由父子代代相承,最初的不解後來還是圈裏人點撥:“這就是個見人下菜碟的買賣。然而,這價格的不透明也讓老闆無法對夥計完全信任,最終,買賣還是傳給自家人最為安心。”
徐毅在店裏開始嘗試著把一些商品的價碼放在網站上,這立刻招來了麻煩。一對夫婦到相距不遠的一家殯葬店挑選骨灰盒,就拿出“彼岸”的網頁做比照。不多會兒,那邊的同行找了過來,特別生氣地説。“哥們,沒這麼做生意的啊。”
還有一些“規則”,徐毅則根本不會去觸碰。有些殯儀館規定,火化時所用的紙棺或木棺必須買自他們那裏,圈裏人都清楚,這其中的價格自然包含了很多水分。
有時在靈車上,徐毅也能看出家屬對價格的異議,但肯定不會附和或者點破。不消説自己的生意受影響,即使對家屬來説,遺體的火化也還是要在人家那裏操辦。
如果這些一時都改變不了,徐毅至少想在項目上有所創新,店裏嘗試引進將骨灰做成鑽石的“舶來品”技術,最初的一位服務對象卻是一隻去世的寵物貓。
他曾擔心白白地砸錢進去,不過還好,骨灰鑽石的項目現在已經逐漸被接受,人們不再避諱“骨灰不能分家”的舊有觀念,一些子女甚至要求將長輩的骨灰分成幾份,做成不同的飾品佩戴在各自身上。
而另一項與國外公司合作推出的,搭乘火箭、在太空拋撒骨灰的業務,則至今無人問津。
這多少讓徐毅有些遺憾,也曾有航天系統的老人前來詢問,想了卻一生事業的夢想。但之後就沒了下文。一些傳統觀念上的阻隔,終究很難被衝破。
有朋友建議,為了增加太空骨灰的“噱頭”,不如在店門前立一個類似火箭的東西。徐毅想了想,還是拒絕了,這背離了他最初設立這些新業務的本意。
改變
和徐毅以前的網商生意不同,殯葬店的生意很難實現“井噴式”的效益增長。幾年下來,“彼岸”在收支平衡的基礎上還有了些賺頭。合夥人王丹也開玩笑似的寬慰他説:“咱這行也不可能一下來太多活兒,不然那就出大事了。”
其實更讓徐毅撓頭的,是人員的招聘。如今“彼岸”20多名員工中,能做“入殮”事宜的只有8個人。一些人前來面試,首先就否決了與遺體打交道的工作內容,還有些應聘者,已看到他們走到了門口,結果一見招牌,掉頭就跑。
人們對死亡仍然有著天然的避諱,甚至有顧客為死去的親人購買安葬的物品,“彼岸”的員工上門服務,他們都不願把商品拿到屋裏挑選。
不過讓徐毅欣慰的是,儘管見多了離別,但他自己並沒有變得躲閃或是默然。葬禮上,他可以接受人們伏在自己的肩膀上痛哭。也不會拒絕,有些人遲遲走不出離別之痛,深夜拉上他出去買醉的邀約。
奶奶去世那年,徐毅曾想親自為老人完成入殮。但只進行了一半,就從屋裏走出來了。“白事”行有個規矩,眼淚不能落到死者身體上。
“彼岸”店裏一直循環播放著電影《非誠勿擾2》裏那個經典橋段,李香山為自己辦了一場“人生告別會”。
徐毅相信,有一天,人們對死亡的理解和接納真的能達到這種程度。如今,已經有顧客開始要求,把葬禮佈置得溫馨一些。
因為形式上的新穎,開始有媒體給店裏發出邀約,而採訪的重點多還離不開互聯網、商業模式這些時髦的角度。
聚光燈下,徐毅侃侃而談,可在他心裏卻更想講講那些懷著各自心緒走進殯葬店的人們的故事,講講對死亡的從容,以及對生命的尊重。
本報記者 劉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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