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錫蘭的電影裏遇見契訶夫

2019-06-10 13:52:12|來源:文匯報|編輯:劉徵宇 |責編:李勝蘭

在錫蘭的電影裏遇見契訶夫

在錫蘭的電影裏遇見契訶夫

  錫蘭執導的電影《冬眠》劇照。

  上海國際電影節推出“評委主席及評委作品展”,金爵獎主競賽單元評委會主席、土耳其電影大師努裏·比格·錫蘭執導的全部共九部影片將在上海上映

  今年出任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主競賽單元評委會主席的土耳其導演錫蘭,幾年前到過北京,那是在他憑電影《冬眠》獲得戛納影展金棕櫚獎的第二年,在中國電影資料館,錫蘭在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裏,聊透徹了兩件事,其一是《冬眠》中核心段落的拍攝細節,其二是他怎樣改寫契訶夫的《三姐妹》《櫻桃園》《海鷗》和《凡尼亞舅舅》。

  面對公眾,錫蘭特別真誠的一點在於毫不回避他的《冬眠》從契訶夫那兒得到的助力,甚至,影片的編劇一欄裏,赫然有契訶夫的名字。錫蘭和契訶夫在電影裏相遇,這化學反應成就了《冬眠》,卻也容易讓人誤會“錫蘭佔了契訶夫的便宜”。

  《冬眠》之前,錫蘭導演的《小亞細亞往事》 《適合分手的季節》《遠方》《五月碧雲天》這些作品,共同點是外景多,對白少,安納托利亞高原遼闊的風景線是他電影裏最有表現力的角色之一。從他的第二部長片《遠方》開始,錫蘭在電影裏反復探討當代土耳其的人際隔閡以及人際交流的不可實現。也是從《遠方》之後,他的電影確立了鮮明的個人風格,就是用很長的鏡頭拍很少的事,敘事大片留白,把“情節”的秘密藏在土地、荒原、雪花和狂風裏,人物的“不行動”和安納托利亞高原的風物之間,形成奇異的張力。《適合分手的季節》《三隻猴子》和《小亞細亞往事》都有情節劇的框架,但諸如夫妻情變或兇案的來龍去脈,所有戲劇化的痕跡被熨平了。《三隻猴子》的片名來自蒙眼、捂嘴、掩耳的“三猿像”,意思是不看、不説、不聽,這是錫蘭電影裏人物的常態,每個人都力不從心地活著,大家不響,可是看似無關緊要的場面背後,驚濤駭浪都發生過了。

  《冬眠》看似一反之前的作品,錫蘭幾乎放棄外景,戲份都發生在室內,而且三個主角基本沒停地在聊天,之前六部電影裏的對白加起來都沒這一部多。然而導演的創作主題是延續下來的,他仍然悲觀地表達“人與人之間交流總是破滅的”。不必奇怪錫蘭會被契訶夫吸引,從狗血的情節劇裏寫出生命的幻覺,宛如停滯的生活和時間無情的流逝構成殘酷的對照——錫蘭一直在電影裏向著這個創作方向前進,直到《冬眠》,他個人的創作意趣和已然成為經典的契訶夫文本結晶成一部當代土耳其知識分子的懺悔錄。

  《冬眠》的發生地是旅遊勝地卡帕多奇亞,然而導演的鏡頭偏離了當地奇絕的岩窟地貌,對準了荒涼的村鎮和山谷裏生意蕭條的小旅館。觀眾的視野被約束在光線陰暗的房間裏,196分鐘的電影在夫妻、兄妹、主仆、地主和租戶的談話中展開。男主角是個年邁落魄的知識分子,集合凡尼亞舅舅、特裏果林(《海鷗》)和加耶夫(《櫻桃園》)的特點;他的妹妹認為茍且于鄉間的生活是不可救藥的下墜,她就像放逐在外省的三姐妹,也是一個刻薄版柳苞芙(《櫻桃園》);他年輕的妻子和他貌合神離,痛苦於婚姻埋葬了自己的好年華,她和妮娜(《海鷗》)一樣,失敗都不足以令她睜開雙眼。《冬眠》的人物和情節是對契訶夫最著名的幾個劇本的提煉,偉大的作品總能獨立於它誕生的時代背景,19世紀初的俄羅斯外省故事置換成當代土耳其內陸鄉村的語境,納博科夫寫給契訶夫的評語依然成立:

  “這些人是知識分子和理想主義者的典型,具有人的深刻尊嚴感,實踐理想和原則的方式則無能地令人發笑。他們把偏狹的生活浪費在夢幻煙霧裏,明知什麼是有價值的生活目標,然而在無聊的生活泥塘裏越陷越深。”

  但這又明確是錫蘭的電影,他延續著“小鎮三部曲”和《小亞細亞往事》裏對這個時代的土耳其和土耳其人的觀察。在遠離伊斯坦布爾、被全球化遺忘的土耳其鄉間,那裏衰敗黯淡,一群人糾結彆扭地活著,他們既不會治理自己的生活又破壞了別人的,他們受困于貧窮和懦弱,卻沒有能力做出改變或離開。《冬眠》從瑣碎的對話深入生活的潛流,結束于一場浩蕩的大雪,雪花覆蓋群山,徒留一片寂靜。“雪”的意象呼應了土耳其作家帕穆克在小説《雪》裏的這段話:當真相令人難以接受並帶來威脅時,唯有雪的靜默能打開不能被揭露的真相,當雪花埋沒無人的街道,這時能聽到靈魂的聲音。

  錫蘭的《冬眠》並不是簡單地對契訶夫劇本進行影像移植,與之類似的是以色列劇作家列文把契訶夫的短篇小説 《洛希爾的提琴》 《在峽谷裏》和《苦惱》掰開、揉碎、重寫成《安魂曲》,罹患癌症的列文借用契訶夫小説裏的人物,寫出自己在生命盡頭的天鵝之歌。或者追溯更早之前,劇作家布萊希特和阿努伊各自以二戰的背景重寫了《安提戈涅》。在這類作品裏,我們看到的不是已經進入文學萬神殿的“經典”,而是嚴肅、堅實的現代作品,在處理 “當代的困境”時,歷史的遺物裏被注入了生機,歷史和現實之間展開了充滿信息量的對話。(記者 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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