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學者談漢字文化:豆腐為什麼不能譯成中國布丁?

林谷芳,台灣文化學者

 

上百次的往返于兩岸之間,又曾以台灣中華文化總會副會長的身份率團參加兩岸第一屆的漢字藝術節,和學者田青、語言學家許嘉璐先生做有關漢字的對話。台灣文化學者林谷芳先生關於漢字的繁簡,以及生僻字,從歷史文化以及兩岸文化觀察的角度,積累了許多的想法。

 

關於簡體字

“簡是可以簡,但不能因簡化而切斷漢字與其自身系統的聯繫”

 

有段時間,大陸的繁簡之爭討論得如火如荼,許多人也認為,漢字的發展就是從繁到簡,對此,林谷芳先生堅持了自己多年來的不同看法:“的確,漢字從大篆小篆以來,有往簡的方向走的痕跡。但事實上到了楷書,基本已經定型了。從宋代到現在,已穩定了一千年。而它之所以穩定性極高,也是有原因的,一是它符合古代六書的造字原則。二是它還代表漢字美感的定型。也就是説,每個字除極少數部首形漢字外,基本都是均衡的方塊字。”

 

在林谷芳先生看來,大陸從繁體字向簡體字一路簡化,固然有其內在的歷史軌跡,但任何一個時代字的簡化,都可能有思慮未周之處。比如現在大陸有些字的簡化,因為沒有遵循這兩條原則,所以看不到文字的系統性。舉“仿佛”這兩個字,林先生解釋説,“過去偏旁寫做‘彳’。以前只要是雙人旁的字,都有徘徊之意。走來走去,表示一個人不是那麼定的。現在我們簡體字的‘仿佛’,都是單人旁,就完全看不到形聲字的形所表達的意思了。尤其是第二個還寫成佛陀的‘佛’。仿佛的本意是不定,和佛陀有什麼關係呢?”

 

因為偏離了漢字的造字原則,現有的一些字,整個字形在他看來就失去了均衡。他舉飛天的“飛”為例。“以前的‘飛’,下面為什麼要有個‘升’,是為了撐起那兩個翅膀。而現在簡體字的‘飛’裏,作為支撐的東西沒有了,你飛來飛去,要寫好看才奇怪。”類似的字在他看來還有:“廣”、“産”、“嚴”、“廠”等,“我每次看見,都覺得它們要倒下去,沒有東西做支撐,字就顯得傾斜。”而這恰恰關乎漢字的美感。

 

之所以漢字的美感和字義一樣重要,林谷芳認為,“漢字不僅具有表徵意義,是語言思想的載體,它還是一種文化,一種美感的存在。實用功能與美感功能,兩者必須兼具一體,中華文化的傳承才不是割裂的。”

 

關於生僻字

 

“一個語言系統裏面,這些遣詞造句分化得很細的地方,恰好是這個民族、這種文化,心靈、美學所觀照處。不能一徑被淘汰。”

 

央視《漢字聽寫大會》,選手們都是中學生。有些選出來考的字觀眾普遍反映難。而現場發現,場邊的大人書寫成功率,還不如孩子們。有關生僻字的爭論圍繞幾點,有的認為,艱僻字大家已經不用,考它幹什麼?有的認為,有了電腦之後,大家連提筆寫字機會都不多了,想要讓大家記住這些生僻字,難上加難。對此,林先生首先從生僻字這個概念來回應。

 

什麼叫生僻字?林谷芳先生認為,一個文化,如果是對某一些東西特別重視,它在上面的遣詞用字就會比較細密比較留意。“像過去的廟堂建築,你會發覺每一細部都會有專有名詞來表述它。而從認知,尤其是一般人認知的角度,這些專業詞彙會讓人覺得有些繁瑣,艱深,但這裡面所透出的信息是,它的每一寸每一分,我都重視到了,且對我構成意義,所以我才會用特定的詞語來説它。”

 

“人類的感覺是由粗陋變豐富,而豐富細密的感覺,就需要豐富的語匯對應。所以語言會越來越細密。”

 

林谷芳先生認為,一個語言系統裏面,這些遣詞造句分化得很細的地方,恰好是這一個民族、這一種文化,心靈、美學所觀照處。它即使不是一般用語中的詞句,並不代表它沒有專業上的意義。也因此,不能一概就認為它生僻、艱澀,可以一徑被淘汰。

 

關於用詞

 

“有些詞語的確是生命深刻到一定程度才會用,有些是到內行層次才會用,這都代表一種深化。”

 

幾十年往返于大陸與台灣之間,林谷芳先生一度發覺,大陸整個社會上上下下,都習慣一種用語表達。在他看來,就有些單一。“都這樣説話,好處當然是通俗易懂,但還是説明瞭,大家對自己的文化、對自己的生命沒有觀照到更精微更深的層次。沒有在某些特殊點上有一種動人或極致的琢磨。”

 

“人是意義的動物,一個詞語的産生,一定指涉著某種特殊的意義。所以你不能一味地覺得,在語言上從俗從眾,你還可以在此基礎上産生豐富的文化。無論是從文化傳承,還是從生命認知的角度,語言的豐富性都非常重要。”

 

林先生認為,語言的問題,還涉及到國民的素養。“大時代、小時代怎樣分,也是和國民素養有關的。而涉及到素養,你就不能永遠在有限的幾個字上轉。”“有人説英文比中文多了幾萬個詞彙,所以思想表達就更為豐富。這樣説我們當然不服氣,因為統計的標準在哪?各個民族的語言都是描述它的文化特質,有一些還不可取代不可翻譯,何況,漢字各自獨立,不同排列就可出現新詞。但先不説誰多誰少,這裡畢竟提出了一個客觀標準,就是它的詞彙量。”

 

“文字雖然説是一種表達工具,但它必須是一個有效的工具,能夠使你的生活經驗在裏面完全被描述,甚至反過來,因為文字用得細密,而使得你的觀照更為精微,文化感覺也更為豐富。”拿“觀照”這個詞作為觀察點,林谷芳先生説,這個詞現在漸漸被大陸許多人接受。而當你理解它並開始用它時,你其實對一件事情的態度就轉變了。不再只在邏輯辯證法上糾結。就會去“如實觀照”。

 

“再舉個例子,茶文化中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專有詞彙,就是你現在喝茶已經不只是在解渴,是品茶,乃至茶藝茶道,這中間牽涉到的生命感受、美感經驗變多了,你就需要更多、更專業的詞彙來描述它。”

 

“有些詞語的確是生命深刻到一定程度才會用,有些是到了內行層次才會用,這都代表一種深化。當你越來越了解這些詞,越來越懂得它的涵義,你的生命經驗也就會越為豐富。”

 

“所以對待生僻字,我們要知道當時它用在什麼地方,為什麼用。只要能解釋透,讓大家了解這些字,就沒什麼錯。即使你認為,你在平常時候用不到,但你至少可以知道,過去人是這樣觀照的,你因此對文化、對生命的感覺,會多一條線索。”

 

“現在整個國際翻譯界的主流是,大家漸漸地學會必須尊重原文。豆腐就是豆腐,而不會翻成中國布丁。豆腐為什麼不能叫中國布丁?因為只要説中國布丁,你就永遠不曉得它的製作過程、口感味覺,以及中國人對它所賦予的引申涵義。這就是詞的不可替代性。對一些所謂的生僻字也應該如此來看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