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把日子過成詩

【人物·大家】

 

作者:李琭璐

 

謝冕先生今年82歲了。

 

先生老了,親友們總是勸他好好保養,要活到一百歲。聽到這些善意的祝願,謝冕心裏很不是滋味。不是懼老,而是他越來越感覺到“壽”字背後的空虛與乏味。如果精神與肉體能夠同步衰老,那是一種值得欣慰的和諧,而先生不是這樣。

 

頤養天年的日子謝冕過不來。養花養草、玩鳥遛狗他不感興趣,下棋打牌更不會,甚至不辦壽,過節、過年均從簡。

 

謝冕:把日子過成詩

 

在《我的西郊生活》裏,謝冕寫下這樣一段話:“我平生不甚用功,做文章也是隨心所欲,不忍過於苦了自己。唯有這夜闌人靜之後的寫作才是愜意的,也説得上是‘認真’的。”

 

對於這種“刻板”的生活,謝冕有過自責。但是沒辦法,既然“嫁”給詩歌,就靠詩歌活命。

 

盛夏時分,我試探性地撥通了謝冕家的電話,説明採訪意圖,沒想到他很痛快地答應了,甚至主動問,你哪天有時間呢?如此大師,如此謙和,不覺讓我心裏一暖。

 

採訪路上遇到一小盆火鶴,翠綠的葉,火紅的掌,心中一動,後來為先生買下遞到家中。花雖輕,先生依然欣喜地發短信給我:“花很美,老師很喜歡,謝謝你。”

 

那日,夫人陳素琰正要出門,看有來客,忙走出屋外表示歡迎,茶几上的龍井茶,已經泡得很釅了。這對頭髮雪白、相濡以沫的夫妻,已攜手走過半個多世紀。

 

北京昌平北七家,一片普通的歐式別墅群,謝冕一如既往的低調。問周圍鄰居,竟然不知道還有這樣一位大家住在隔壁。有時先生下樓散步,被人認出,總是笑著説,不是的,不是的。

 

房間簡樸至極。依然是水泥地,客廳墻壁只有一挂鐘,再無更多裝飾。陽臺上擺滿了植物,一大株綠蘿挺拔蒼勁,門口的書堆得有一米多高,斜斜地靠在墻邊,先生有些不好意思:“書太多,有些亂。”

 

年至耄耋,謝冕的晚年作品更多偏向於詩歌評論,少了曾經的恬淡詩意,多了內心的情緒萬千。憤怒、激烈、歡樂與憂愁……人愈年長,情愈濃烈。

 

而謝冕也一生警醒,始終沒有高高在上。是大師,更是草芥。

 

詩歌·探索

 

夏日的暖風搜索著地面,刮不到任何東西,早些時間落得滿地的玉蘭花,早已都被清潔工清走。紅磚墻,水泥門汀,銹澀的自行車在別墅樓前擺成一排。

 

那日,去謝冕家是暴雨來臨前的天氣,遠處的天並不晴朗。也可能是我有把現實文藝化的潛意識,故意要沉溺于一種陳舊的環境裏,又孤獨又安定。

 

讀過謝冕的詩歌與評論,我總覺得他是孤獨的,冒昧地這樣想。

 

這一次,我請先生敘説個人歷史,企望有好的運氣——願他是善談的,不用我提問,便可滔滔不絕。但謝冕不是那樣的人,説出來的都是片語微光。

 

謝冕:把日子過成詩

 

我幾乎沒法跟先生展開辯論,他駁你一遍之後,你想誘他多説些而故意説反話,他卻毫不接招:“你這樣想,也可以,也有你的道理。”

 

我們不斷地陷入僵局,我思路受阻,尷尬,幹著急,謝冕卻保持著一個樂呵呵的固定姿勢,眼睛望著一摞書,像是進入另外一個時空。

 

謝冕自幼喜歡詩,有古典詩,也有新詩。古典詩好像一座高山,謝冕很嚮往,但是心嚮往之而不能及;新詩是身邊的,好像朋友,有一種親近感。

 

“我從少年時代就是詩歌少年,很喜歡詩,而且也學著寫。年紀大了對成熟的人生回顧起來,覺得自己怎麼那麼幼稚,那麼天真,居然寫了那麼多。”謝冕從新詩中懂得了一個道理,即詩歌與人的情感、內心世界是有關係的,特別是和自由的內心世界、一種無拘束的情感是有關係的。

 

詩歌是和心靈非常接近的一個文體。受到“五四”新文學及新詩革命的一些前輩影響,謝冕看到他們能夠把自己的內心世界表達得那麼充分,那麼無拘無束,“這個境界實在是太美好了,我也要學”。

 

那時,謝冕知道胡適,知道郭沫若,還有後來出現的一些新詩人,何其芳、卞之琳、林庚等,“我覺得他們的表達更契合我,和我更加靠近,我就是這樣接近了詩,學習詩,夢想做詩人。”

 

1948年,散文《公園之秋》發表于福州出版的《中央日報》。這是謝冕第一次發表文學作品。文章寫道:“楓葉紅似榴火,我不想做一首華麗的讚美詩,我想,那是血;那是苦難大眾的血跡;他們,這批可憐的被獻祭的羔羊,被侮辱了,被宰割了,在黎明未降臨之前,他們被黑夜之魔奪取了。血,斑斑地染在楓樹葉子上。”

 

謝冕17歲時,新中國成立。他自己也投身革命,穿上軍裝,自願而真誠,幾乎沒有任何世俗考慮,就是告別舊中國,建設新中國。

 

當時,謝冕由少年轉入青年,雖然他仍在寫詩,但總覺得所寫的並不是自己想寫的,“我是按照一種理念、一種號召來寫的,那不是真實的我,而且‘我’也消失了,‘我’的消失是最嚴重的一個事件,詩不能表達一個活生生的、有活潑的思想和情感的我,那是最可怕的一個事情了”。

 

謝冕最終放棄了詩歌理想。

 

20世紀50年代,謝冕與其他5位作者共同寫成了《回顧一次寫作——新詩發展概況》,“那是很複雜的一個産物,也可以説是少年無知,那對詩歌歷史是歪曲的寫作、歪曲的表達。那也是歷史的産物,同時也是充滿了內心矛盾的産物,現在我把它保留下來了。”謝冕認為,這部著作的主導思想是不對的,將詩歌分為革命詩歌、不革命詩歌、反革命詩歌,現實主義詩歌、反現實主義詩歌,這些觀念是有毛病的。“當時隱隱地感覺到這是錯的,但又不敢説不對。”

 

謝冕一直盼望著新詩走出絕路,讓青年看到希望,看到新詩能夠和我們的時代、我們的內心世界結合得很好。

 

20世紀70年代中期,“文革”結束前,遇到了現在的朦朧詩,後來又遇到了那些被流放詩人的“地下寫作”,謝冕覺得他看到了希望:“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這就是我當時的心情。我能夠毫不猶豫地站在新詩潮的潮流中,來表達我自己的感受,這就是我所盼望的詩歌,我所想念的詩歌,現在終於回來了。”

 

“新詩面臨著挑戰,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人們由鄙棄幫腔幫調的偽善的詩,進而不滿足於內容平庸形式呆板的詩,詩集的印數在猛跌,詩人在苦悶。與此同時,一些老詩人試圖作出從內容到形式的新的突破,一批新詩人在崛起,他們不拘一格,大膽吸收西方現代詩歌的某些表現方式,寫出了一些‘古怪’的詩篇。越來越多的‘背離’詩歌傳統的跡象的出現,迫使我們作出切乎實際的判斷和抉擇。我們不必為此不安,我們應當學會適應這一狀況,並把它引向促進新詩健康發展的路上去。”這是1980年5月7日,謝冕在《光明日報》發表《在新的崛起面前》,引發了關於新詩潮的熱烈討論。

 

對於別人的圍攻,謝冕不作申辯,朦朧詩論爭的對手都是大牌詩人和身居要位的評論家,可他從沒有寫過一篇答辯文章。他保持沉默,這是一種境界。

 

謝冕自稱“反季節寫作”,其專著也是一反常態在賓館裏寫而不是在圖書館寫。他記憶力超常,才華橫溢,富有感染力的爽朗笑聲時時濺落。

 

那天,陽光很好,我們很多時候都是默默相對,間或閒言碎語地笑一下,心情鬆弛、眼神渙散,分別進入一種自顧自的狀態,卻又不覺得無禮。

 

客廳兼會客室不足30平方米,坐了兩個小時之後,謝冕突然問我:“你讀過《詩探索》雜誌嗎?”那是他從1984年辦起來的雜誌,銷量不大,更不賺錢,但做得有聲有色,雖沒熱賣,卻也被眾多詩歌愛好者掛念。

 

這座城市並不缺乏詩歌的氛圍和熱情,而詩歌用更大的熱情點燃了謝冕。“我們只不過在一個真空地帶,做了別人沒有做的事情。”

 

當然,世界上還是會有一些讓謝冕特別震動的事情。“唉,對了,我想説個事情給你聽。”他很鄭重地説起在網上看到的一則新聞,“廣西玉林還有狗肉節啊!那些動物多無辜。”先生的眼睛瞪得老大。

 

師道·呵護

 

“儘量不要打擾我的學生吧,他們太忙。”當我提出要側面採訪他的學生時,謝冕特意叮囑。

 

謝冕的學生,大多活躍在當今學術界。

 

學生張志忠説,謝先生尤為可貴的,是他對青年詩人的全力扶持,30餘年間,他為青年詩人撰評作序,不遺餘力,這在當代詩評家中可以説是為數不多。“早些年間和先生交談,我曾經勸他,不用這樣來者不拒地接待和支持每一個來訪者、來信者,這樣的雜事太多,沉不下心來,會妨礙做更重要的學術研究。”

 

“不能把青年人擋在門外啊。”那些來自遠方的訪客和書信,在謝冕這裡都得到了熱情的迴響,不管是出版社的正式出版物,還是詩人們自己印刷的作品集,不管是有過一面之緣,還是素不相識,在他這裡都不會碰壁。

 

甚至還有這樣的情形,一位不知名的青年詩人去世,他的哥哥為了滿足逝者的心願,將其詩歌編成集子,到謝冕這裡求序,他欣然允諾。

 

在謝冕這裡,與青年詩人的交流,並無等級差序,首先是一種情感和詩性的撞擊。就像魯迅當年,為那麼多的青年作家寫序,稱讚他們的生命熱力。而被魯迅評價過的青年作家,有許多今日已經湮沒無聞,但是,文學評論畢竟不是選擇“績優股”和“潛力股”進行投資,扶植新人,推薦新作,以“新松恨不高千尺”的迫切,為新人新作推波助瀾,為當下文壇留下參差錯落的風景,這才是真正有見識、有熱情的大家風範。

 

謝冕:把日子過成詩

 

學生們常笑謝冕是“守財奴”,每次上北大取信件,總會拿一大包回家,看過後整整齊齊地擺放一旁,不捨得丟掉。“反觀諸己,若不是當年先生不棄草芥,把稚拙愚鈍的我收留在門下,耐心提點,對先生來説,不過是少了一個來自古城太原的弟子而已,而對我自己,人生的軌跡可能就會産生很大的改變,學術之路會走得異常艱難吧。”謝冕惜才,張志忠上學時常在先生家吃飯,受到很大關照。

 

“老孟”,這是謝冕對學生孟繁華的稱呼,二人相識32年。多年前,在北大有個批評家週末,開始前,謝冕隨意自如,談笑風生,學生們則自在率性,書生意氣,師生間的談話海闊天空。一旦正式開始的時間到了,頓時安靜,“老孟還沒來?等等老孟,他説來的。”謝冕的話音剛落,孟繁華就氣喘吁吁地進來,一副莊嚴而厚重的樣子。謝冕笑著説:“老孟來了,大師來了,我們開始吧!”孟繁華朗朗大笑,算是對先生的回答。

 

謝冕對待學生一向寬厚溫和,但也有發火之時。1992年,謝冕讓孟繁華第二天陪他一起買《新青年》雜誌影印版,但當天從意大利使館來了位學習當代文學的學生,孟繁華便把先生交代的事情忘了。“先生當時很生氣,教育我要對他人的事情言而有信,要有時間觀念。”事後,孟繁華騎車又去買了一套雜誌,從此再沒爽約過。

 

高秀芹,謝冕最小的學生。她讀博士時,正值謝冕63歲,畢業後與先生交往甚多,一些詩歌活動都會見面,她認為先生沒有老過,保持了最好的活力,堪稱“行走的詩人”。“他能看到學生的優點,畢業時不限定我們的論文題目,但要求學生從宏觀的角度敘述細節。”

 

畢業後,學生們雖然在不同領域發展,但謝冕總是惦記,時不時就聚一下。在高秀芹眼中,謝冕本身就是一首詩,“與他在一起,我們都是老的,他是詩歌的孩子。他一生都在呵護著詩。”謝冕為詩歌奔走,不喜歡説不,而且都會給予最熾熱的關愛。各地的詩歌活動,但凡需要他,從不推脫。

 

“讀書不一定非要有個目的,讀書本身就是目的。”謝冕常開玩笑説,自己好讀書,但不求甚解,“我翻得不夠,到了這個歲數,應該多到圖書館看書。”

 

人的知識面是不斷翻書翻出來的,讓謝冕得意的是,他曾經讀過一個麵包車的書,記過大量筆記,還將感興趣的內容裝訂成冊,隨時翻閱。因為如果不閱讀作品,在新詩領域就不配有發言權。

 

讀過許多書,但謝冕並不想寫專門的文章來論述自己的觀點,“我寫了也沒人理嘛。”話雖這樣説,但他是不會去做“錦上添花”的學問的。

 

謝冕常常會引用詩人濟慈的一句墓誌銘:“這裡躺著一個人,他把名字寫在水上。”像他這樣的人,幾無佔有欲,對於知識、名氣、權力,甚至於“來自他者的認可”等抽象的東西,全都無欲無索。

 

這樣一個大熱天,謝冕在家裏完完整整地穿戴著乾淨的襯衫、鞋,手腕上還戴了手錶,一副要外出的樣子,他坐下來之後,褲腿縮了上去,露出深藍色襪子,腳背上有一個大洞。

 

謝冕在北大暢春園的家,書籍幾乎佔據了所有空間,另有一尊拜倫雕像。這樣一來,他的房間就顯得格外擁擠,外人來了總會一不小心就碰這碰那。所以,每逢送客,他都要謹慎地提醒:“小心腳下!”

 

性情·自由

 

“你沒有經歷過‘文革’,我替你可惜。”謝冕對我説。我驚訝地笑出來:“為什麼?幾乎每個經歷過‘文革’的人都咒罵它吧。”他回答:“人的一生中應該擁有不同的體驗。”我無法接受:“一個從事精神研究的人當然最好有豐富的經歷,但從生活層面來説,普通個體追求的還是幸福吧?”

 

謝冕露出“也是,也不是”的表情,一笑。因為太震驚,之後我多次向別人轉述他的這個觀點,經歷或沒經歷過“文革”的人都不認同:“怎麼這麼想?我完全就不想經歷‘文革’!”

 

“我害怕經歷那個年代。”我對謝冕説,“我很難保證自己能在運動中保持清醒和操守,如果害了人,下半輩子都要活在自責的痛苦中。”

 

謝冕笑一下:“不一定,現在有多少人在懺悔呢?”

 

我一直困惑:為什麼那麼多有思想的人在某個歷史時期,曾經集體地發生了那麼大的人格變化?“歷史上的大事件都是群體宗教感情而非孤立的個人意志的結果,被帶入群體的個人總是受無意識人格的支配。”勒龐在《烏合之眾》一書中給出了仿佛合理的解釋,熱情又單純的人很難不被捲入集體情感,況且那曾經是一種“幸福感”。

 

“你們上學的時候,正是戰爭時期,不會害怕嗎?”“不會,我覺得很幸福。”那時候,包括謝冕在內的絕大多數年輕人都堅信:戰爭一定會勝利,勝利以後一定會是一個非常美好的世界,一定能過上非常美好的生活。

 

謝冕説,一個人感到幸福的條件有兩個,一個是你覺得整個社會、整個世界會越來越美好,一個是你覺得自己的未來會越來越美好。

 

現在,謝冕已經活了82年。他説:“無法相信未來的世界就一定是非常美好的。但不往前走一步,怎麼會知道結果?”

 

“謝門”有個“餡餅大賽”,固定的比賽地點是昌平太陽城裏的餡餅店,而餡料就是普通的豬肉大蔥,活動迄今已辦了3年。謝冕一人能吃七八個,但有個女學生能吃十個。今年改成了“包子大賽”,更是有學生吃下了六個大包子。“在那個氛圍下,有什麼比吃餡餅更重要的事呢?”謝冕側著頭,笑瞇瞇地問我。

 

謝冕喜歡用粗糙的生活方式來表現鮮活的生命力,年紀越來越大,他卻越來越饞酒,常常在飯桌上觥籌交錯,紅酒白酒啤酒混著喝。

 

每逢大年初六或初七,學生張頤武會到謝冕家拜年,聊過之後,便會把先生和師母從昌平的家中接出,先去北大理髮,再去中國人民大學西門的維蘭西餐廳吃飯,“謝先生對牛排和咖啡等西餐情有獨鍾。”20世紀80年代中期,張頤武還是學生時,謝冕就曾多次帶他去吃西餐,“現在是顛倒過來了。”

 

中國作家協會研究員李朝全在《飄落在燕園的一粒種子》一文中寫道:“謝先生是典型的性情中人,具有濃郁的詩人氣質。這大概是他的詩歌為何如此文采斐然的重要原因吧。跨進他的家門,首先聽到的便是一片仿佛從遙遠的叢林中傳來的鳥兒的喧鬧聲,這是先生養的小鳥在歡迎客人呢。每當此時,他便會走到鳥籠前,故意做出教訓小孩的樣子,高聲呵斥:‘這樣高聲地叫,真是個人來瘋。’那些美麗的小鳥,説不清究竟有多少只,竟都害羞似的噤了聲,低下頭去,裝作啄食小米或是水罐裏的水,眼睛卻不時偷偷抬起去溜先生一眼。鳥兒們都不長記性,或許是受先生的感染生性樂觀開朗,等到下次客人來時,小鳥們依然如我。謝先生還是像往常一樣,當著客人的面高聲地訓斥它們,小鳥們依舊裝作噤了聲,埋頭去偷聽主人與客人們的談話。”

 

“我是想不通,有些老年人為了多活幾年,付出的代價是這個不吃那個不喝。我經常鍛鍊,我什麼都吃,活得好好的。”謝冕洗衣服從不用洗衣機,夫人與他各洗各的,“就愛洗衣服。”先生笑著打趣。

謝冕這樣總結自己:“一點自由主義,一點唯心主義,加一點唯物主義。”回顧起來,他在北大度過了數年歲月,是他一生中最愜意、最值得懷念的好時光。原因是:自由。

 

謝冕崇尚自由。

 

2008年去杭州,看到碧波湖水,謝冕興奮得繞湖跑了一圈,是性情中人;每一次詩歌研討會發言,謝冕總要寫出稿子,開會結束後,稿子就可拿去發表,是虛心之人;謝冕興趣廣泛,出差每到一個景點,都會拿著筆和本詳盡記錄,勤奮發問,是心細之人;謝冕不搞特權,早年出差,活動主辦方考慮他年齡大,特意買了軟臥,但他自己又換成了硬臥,老友劉福春説,不同年齡的人與謝冕在一起都會快樂至極,是低調之人;謝冕謙虛謹慎,一次開會,幾位年輕人批評詩歌界之怪現象,他笑著回應:“我不能免俗。”是大度之人。

 

在認真與隨和中,在自由與原則裏,在悲觀與樂觀間,謝冕保持了很好的平衡。除去寫作,他還喜歡吃,到任何地方的餐館習慣抄菜譜。

 

北大東門的紅辣子飯館,每逢謝冕就餐,服務員總會甜甜地喊一聲:謝爺爺來了。先生很高興,邀其坐過來一起聊聊,這種既溫暖又有人情味的生活讓謝冕很是陶醉。

 

老友洪子誠説,謝冕這20多年來,為學術,為新詩,為新詩的當代變革,為朋友和年輕人費了那麼多心血,做了那麼多事情,自然獲得許多人的愛戴、尊敬,但相信他也不會沒有體驗過“世態炎涼”。

 

十多年前,洪子誠和謝冕到南方的一所大學去訪問,那裏的領導奉他們為上賓。再過幾年,又到那所學校開學術會議,可能覺得他已經“過氣”,也沒有佔據什麼政治、學術的資源和權力,對他就換了一副面孔:雖客氣,但明顯將他冷落在一旁,而改為熱捧那些掌握著“資源”的人。

 

因為親眼見到這樣鮮明的冷暖對比,洪子誠不禁忿忿然。但謝冕好像並不介意,仍一如既往地認真參加會議,認真寫好發言稿,認真聽同行的發言,仍一如既往和朋友談天,吃飯仍然胃口很好,仍然將快樂傳染給周圍的人。“我有點慚愧,他也許不像我這樣的狹隘。”

 

在《北京大學當代學者墨蹟選》中,收有謝冕的墨蹟。先生寫的是培根的語錄:“幸福所生的德性是節制,厄運所生的德性是堅忍,奇跡多是在厄運中出現的。”——這應該是他所欣賞、甚至就是他所奉行的“人生哲學”了。

 

以“節制”和“堅忍”來概括謝冕性格中的重要方面,應該是恰當的。他經歷厄運,對待厄運他取的態度是堅忍;他對自己能夠獨自承擔擁有信心,他也不願意給別人帶來麻煩和負擔。在他的生活中,又確有許多幸福。他懂得幸福的價值,知道珍惜。但從不誇張這種幸福,不得意忘形,不以幸福自傲和傲人,也樂意于將幸福、快樂與朋友甚至與看來不相干的人分享。

 

下午5點,採訪結束。謝冕起身送我到門口,又馬上走回去抬眼看看表,囁嚅著:“素琰怎麼還沒回來?”

 

(本文圖片均為資料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