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窮人的狡猾也是正義

寫作中的老舍。1951年,他被北京市人民政府授予“人民藝術家”稱號。

 

今年是人民藝術家老舍先生誕辰115週年。1899年,臘月二十三,全北平都在歡送灶王爺上天的時刻,老舍誕生在北京小羊圈衚同一戶貧困的旗人家庭。父母為他取名“慶春”,大概含有慶賀春來、前景美好之意。上學後,他自己更名為舒舍予,含有“捨棄自我”,亦即“忘我”的意思。

 

作為作家的老舍,一生專注于用文字描繪他熱愛的土地和人民。他的作品,大多取材于城市平民的生活和命運,尤其擅長刻畫大時代裏中下層市民的內心,用日常平凡的場景反映普遍的社會衝突,筆觸往往延伸到對民族精神和民族命運的思考,讓人從輕快詼諧之中品味出生活的嚴峻和沉重。他行文的語言,大多提煉自北京白話,且把“想得深”的思想內容,用“説得俏”的語言表達出來,活潑幽默卻又精緻深刻。

 

老舍始終不曾脫離平凡的勞動者。在他住家門口,常年擺著桌椅茶壺,他喜歡請路過的車夫、小販、郵差等等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在這裡喝茶歇腳聊聊天。在他的心裏,作家和一切靠手藝吃飯的“匠”一樣,都是用心才能做好的勞動者。 ——編者

 

母親是第一個老師

 

老舍先生曾寫過一篇文章,闡述怎樣才能成為一個作家,他開篇便寫到態度:“我想,一位寫家既已成為寫家,就該不管怎麼苦,工作怎樣繁重,還要繼續努力,以期成為好的寫家,更好的寫家,最好的寫家。同時,他須認清:一個寫家既不能兼作木匠、瓦匠,他便該承認五行八作的地位與價值,不該把自己視為至高無上,而把別人踩在腳底下。”

 

這段話,是作為作家的老舍先生一生恪守的信念。為人民寫作,繼而為民族寫作,他始終把自己和他筆下的百姓連接在一起。在他的人生中,他始終不曾忘本。他曾如此自述:

 

生於北平,三歲失怙,可謂無父。志學之年,帝王不存,可謂無君。無父無君,特別孝愛老母,布爾喬亞之仁未能一掃空也。幼讀三百千,不求甚解。繼學師範,遂奠教書匠之基。

 

及壯,餬口四方,教書為業,甚難發財;每購獎券,以得末彩為榮,示甘於寒賤也。二十七歲,發憤著書,科學哲學無所懂,故寫小説,博大家一笑,沒什麼了不得。

 

甲午戰爭後的中國,大清朝已是強弩之末,割地賠款,民不聊生。1899年1月,農曆戊戌年臘月二十三酉時,老舍出生在北平小羊圈衚同一個底層旗人的家庭。在他之前,家中三男四女七個孩子已夭折了仨。他出生時,父親舒永壽,一個月薪僅3兩餉銀的護軍,正在皇城當值;母親因為失血過多,昏迷不醒。幸虧大姐及時趕到,老舍才不至於凍死。醒來後的母親抱著這個小生命,歡喜卻也悲苦。世道飄零,有一頓沒一頓的窮苦人家,添丁儘是愁。可是窮親戚窮街坊們並不這麼想,大家七拼八湊,按滿族的習俗,給這個“灶王爺升天”時節落地的小生命辦了“洗三”儀式。按節氣,父親為他起名舒慶春,母親給他的小名是小狗尾巴。

 

屬狗的老舍,童年也確如小狗一般卑微卻頑強。瘦弱的母親沒有奶水,稀湯米糊餵養的孩子,到了七八個月時,還不會坐不會爬。大門上劃著一道一道杠杠,是母親做的賒賬的標記,5個一組如雞爪。在老舍看來,窮,就像是一道勒在全家脖子上的繩索。然而更大的苦難還在後頭。

 

老舍出生時,國運衰敗,民間的義和團運動一波三折,到1900年,八國聯軍打來了。城破之日,皇城裏的西太后已帶著皇上大臣跑了,而身為護軍的父親,還守在地安門與洋人交火。槍子打著了火藥,瞬間爆炸。氣息奄奄的父親被老舍堂哥發現時,是在地安門附近北長街一個糧店裏。兵荒馬亂槍炮橫飛,死裏逃生的堂哥只帶回了父親的一隻破襪。洋人一路殺人放火、姦淫搶劫,窮人家也被刮地三尺,最驚險的一次,老舍被扣在箱底下,逃過一劫。

 

“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來了,滿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親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饑荒中,保護著兒女……母親的心橫起來,她不慌不哭,要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她的淚會往心中落!這點軟而硬的個性,也傳給了我。”

 

國不成國,家也不成家……在他的筆下,母親總是在不停地給人洗衣漿補做針線,但母親骨頭硬,再窮也不能失了志氣,不能失了做人的規矩,可以賒賬不能不還,可以吃虧不能報復,可以貧窮不能失禮……

 

窮,則獨善其身,這是老舍從母親那裏學到的人生第一課。

 

善良是人生的一盞燈

 

9歲時,老舍還不識字,雖然母親也想讓他上學,但學費從哪來?如果不是好心的族人劉大叔,老舍也許一輩子只能是個穿街走巷的手藝人。

 

劉大叔名叫劉壽綿,即後來被北平人譽為“佛家忠臣,師門孝子”的宗月大師。同為旗人的劉大叔出身富貴,雖是個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大少爺,卻始終心懷悲憫。他平日裏訪貧濟苦,散財為樂。在他的熱心資助下,老舍被牽著手領進了私塾,先拜聖人再拜老師,開始學文識字。在劉大叔的幫助下,老舍由私塾而小學,繼而考上中學。期間,劉大叔常帶著他,劉大叔施粥時他幫忙,辦貧民學校,他充當教員。一年又一年,老舍眼看著劉大叔散家産、散地産,生生將錦衣玉碗換成了袈裟托缽。

 

達,則兼濟天下,這是老舍學到的人生第二課。中學要花一大筆錢,老舍不忍,偷偷考入為窮家子弟實行供給的師範學校,立志做個教書匠。

 

“當我由師範畢業,而被派為小學校校長,母親與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説了句:‘以後,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淚。”

 

到23歲的時候,老捨已經任京師郊外北區勸學員,又曾任京師公立北郊通俗教育講演所所長,北京教職員公會小學部委員等,每月可以拿到一百多塊錢的月薪。雖然緊巴,但噹噹贖贖,日子也還算不悅不怨。但他卻鐵心辭職,去做了個月薪50元的教師。在別人眼裏,這事兒辦得實在吃虧賠本,但老舍卻開心不已,理由很簡單,因為“又摸著了書本。”

 

當官是個清閒的差,有錢有閒有應酬,“清閒而報酬優的事情只能毀了自己。”因為應酬,他學會了煙酒,因為應酬,他學會了麻將。雖然他的底線是絕對不嫖,但煙酒麻將,依然損害著他的健康,消磨著他的青春。意識到與一群荒唐昏鬼、官僚政客週旋廝混有百害而無一益時,他已大病一場,病後決然要與過去的自己決裂。他來到孩子們中間,像當初跟隨劉大叔辦貧民學校一樣,安心當老師,得空還寫寫文章,發表了小説《她的失敗》、《小鈴兒》。

 

“五四”提供了作家機會

 

在“五四”之後涌現的作家中,老捨得語言風格獨樹一幟。他將此歸結為“五四”運動。老舍曾説:“五四”給我創造了當作家的條件。

 

五四運動的爆發,給剛剛踏上社會的老舍帶來了極大的震撼。首先是看世界的方式不再一成不變,敢於懷疑,敢於思考,衝破封建桎梏,要求人的尊嚴;第二,“五四”的反帝旗幟,讓深受帝國主義侵略之苦的他明白了國弱與家苦的必然關係,明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反封建使我體會到人的尊嚴,人不該作禮教的奴隸;反帝國主義使我感到中國人的尊嚴,中國人不該再作洋奴。這兩種認識就是我後來寫作的基本思想與情感。”

 

“五四”帶來的白話文,讓老舍有了用武之地。“用白話寫,而且字句中間要放上新的標點符號,那是多麼痛快有趣的事啊!這文字解放(以白話代文言)的狂悅,在當時,使我與千千萬萬的青年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消耗了多少紙筆!”他試著寫詩,寫小説,讓自己的情感傾瀉,思想有了想像。1924年,經友人相助,正在南開中學教書的老舍赴英國講學。在那裏,為學語言,他大量閱讀英文小説,接觸了狄更斯等現實主義作家的作品,也就越發思念遙遠的祖國:

 

想起來便象一些圖畫……這些圖畫常在心中來往,每每在讀小説的時候使我忘了讀的是什麼,而呆呆的憶及自己的過去。小説中是些圖畫,記憶中也是些圖畫,為什麼不可以把自己的圖畫用文字畫下來呢?我想拿筆了。”

 

初習小説的老舍,形式上模倣的是《匹克威克外傳》,“內容呢,在人物與事實上我想起什麼就寫什麼,簡直沒有個中心;浮在記憶上的那些有色彩的人與事都隨手取來,沒等把它們安置好,又去另拉一批,人擠著人,事挨著事,全喘不過氣來。這一本中的人與事,假如擱在今天寫,實在夠寫十本的……我一方面用感情咂摸世事的滋味,一方面我又管束著感情,不完全以自己的愛憎判斷。這種矛盾是出於我個人的性格與環境。我自幼便是個窮人,在性格上又深受我母親的影響——她是個楞挨餓也不肯求人的,同時對別人又是很義氣的女人。窮,使我好罵世;剛強,使我容易以個人的感情與主張去判斷別人;義氣,使我對別人有點同情心。有了這點分析,就很容易明白為什麼我要笑罵,而又不趕盡殺絕。我失了諷刺,而得到幽默。據説,幽默中是有同情的。我恨壞人,可是壞人也有好處;我愛好人,而好人也有缺點:‘窮人的狡猾也是正義’,還是我近來的發現。”

 

1926年,《小説月報》上連載長篇小説《老張的哲學》,第1期署名“舒慶春”,第2期起改名“老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