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憶紅線女:是個愛美的人 總用很長時間化粧

粵劇表演藝術家紅線女(圖片來自網絡)

 

我和王昆這一輩子都在文藝圈裏工作,結交了很多藝術家朋友,而紅線女無疑是我和王昆在藝術界最好的朋友之一。

 

認識紅線女是在1954年,新中國成立5週年的時候,周總理邀請一批愛國人士回國觀禮,其中就有紅線女。當時的紅線女在香港可謂聞名遐邇,名噪一時,而且還曾經參加抗美援朝粵劇大集會義演,籌款10萬元為志願軍買槍炮。周總理對紅線女、馬師曾的回歸寄予了很大的期望,而且非常關心。當時我在文化部藝術局工作,周總理專門指示我,要好好接待她。

 

王昆是通過廣東省委書記陶鑄介紹認識的紅線女。他説,紅線女的觀眾有很多啊(那時候還沒有“粉絲”一詞),跟她上街,廣州街上的老百姓爭相圍觀,擠得掉了一地的鞋,我這個省委書記反而沒人理會。王昆,你看,紅線女和馬師曾回來,對我們國家文化建設、團結東南亞的華僑及群眾是有很大好處的。

 

1955年,紅線女正式回到祖國大陸,於是,我的任務也繼續下去,按照總理的要求,切實關照好紅線女的生活和工作。

 

慢慢地,我們不只是工作上的來往,生活裏,也成了私交極好的朋友,可以信賴,可以託付。由於紅線女在廣州工作繁忙,她的兩個孩子馬鼎盛和馬淑明先後都在北京唸書,住在我們家裏。開家長會的時候,常常是我們這兩個代理家長出席。兩個孩子也把我和王昆當成他們的至親,有時候反而跟我們的關係還更親密些。所以,紅線女也一直跟著孩子一起叫我們周叔叔、王阿姨。

 

馬淑明跟我和王昆早夭的女兒同年,我的大兒子周七月比紅虹小一點,兩個孩子曾經為了砸開核桃的不同方法拌嘴,一會兒又和好如初,特別有意思。馬鼎盛到北京讀書時才8歲,和周七月是北京育才小學的同學。我們還去給他開過家長會。“文化大革命”時期,馬鼎盛上山下鄉當知青,後到廣東韶關當工人,1974年放探親假回北京照例住在我們家。馬鼎盛常常一鑽到我們的書房裏就不肯出來,翻看的幾乎都是《朱可夫回憶錄》和《第三帝國興亡史》這些關於歷史和軍事的書籍。那個時候我們就説,這孩子將來一定在這方面有所成就。我帶他去絨線衚同甲號內部書店買書,他選購了《紅樓夢》脂批甲辰本和《第四次中東戰爭》。我們是經歷抗日戰場、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的老人,欣慰地看到馬鼎盛現在成為有名的軍事評論家,今天我們都喜歡看鼎盛的軍事評論節目,我送他一套《年方九十——周巍峙文集》。鼎盛回贈我們《居安思危》的著作,他常來北京探望我們,還是喜歡吃北方的家常麵食。我們見了面常常打趣地説:“你可是從我們家書房裏走出去的軍事評論家喲!”每每這時,馬鼎盛總是笑著點頭稱:“是的,是的!我買《紅樓夢》影印本還借了您10塊錢呢。”這孩子,他仿佛又回到了在我們家住的那些時光。

 

紅線女也是我二兒子周八月的乾媽,當時八月有兩個乾媽,一個叫胖乾媽,還有一個瘦乾媽就是紅線女。紅線女每次到北京開會,常常是她在廣州人馬未動,北京這裡已經糧草先行,陣仗很大——她用不慣酒店的床單被褥,在我家專門另留有一套生活行頭。每每她要來開會,一個電話過來,家裏的阿姨就知道把紅阿姨的專用被褥洗凈晾曬好,讓司機提前送到酒店。她在廣州生活習慣了每天喝湯,北京乾燥,湯更是不能少的。我家裏的阿姨都知道,紅阿姨的湯是必須小火煮五六個小時的。那時候家裏還是用煤氣罐,幾乎是兩天換一罐煤氣,有時候一天一罐,因此,阿姨總會提前備好備用的煤氣罐。紅線女還有一個習慣,每次到北京來開會,不管住的酒店多麼高級,條件多麼好,她一定要自己帶上兩個衝涼的塑膠桶,因此,“麻煩阿姨”在我家成為紅線女的昵稱,她自己也稱自己是“麻煩阿姨”。

 

其實這個麻煩阿姨還真有不怕麻煩的時候。2006年,我因為生病住院了很久,一度身體很不好,紅線女千里迢迢從廣州飛來,別的什麼也沒有,連行李都沒帶,就坐著飛機兩手捧著一罐湯來京,在病房裏小坐了一會兒又飛回廣州去了。當時她也八十齣頭了,飛來飛去就送來了一罐湯,她説這是“千里送鵝毛”,我們全家都特別感動。

 

紅線女曾經説:“我歷來堅信,戲劇創作離不開真善美。凡是觀眾喝彩、擁護的戲,必然是演員所演的角色人物性格鮮明突出,是愛是憎,都會給觀眾有力的感動。角色沒有生命,單憑唱功與做手來獲致共鳴是不可能的。”

 

的確,她是一個愛美的人,每次演出前,她總是用很長時間化粧,生活裏穿戴也很講究。認識她這麼多年,似乎沒有見過她不盛裝的時候,她呈現給人的,總是美的。2000年夏天,她住的華僑新村遭到打劫,被歹徒所傷,住院治療。我到廣州看望她,病榻旁看到的居然是她的大幅劇照,映得整個病房流光溢彩的樣子。那次王昆因為別的事情沒有去廣州,便親筆寫了一封信讓我帶到病房念給她聽,我念完了,她很高興,示意工作人員拿來一本剛拍的劇照小樣,從中選了一張讓我帶給王昆,表示她很好,請王阿姨放心。

 

她是一個特別求真的人,在藝術上的追求一直讓人感佩。她和王昆同年,又都是表演藝術家,所以兩個人十分談得來,見面就切磋,相互學習,你唱我聽,然後分析唱得怎麼樣,就這樣互相交流。

 

京劇她學程派,1957年,程硯秋先生作為評委和她一起去莫斯科參加世界青年與學生和平聯歡節。那時候通過西伯利亞大鐵路,要坐八天的火車,紅線女每天起床吃了早餐後,就去程先生的鋪位,坐在那裏向他學,聽他教。而多年以後,她又收程派傳人張火丁為徒,將自己所學毫無保留地教給她,並且在張火丁專場表演的時候,專門為她量身定做,將自己粵劇《祥林嫂》裏一折改編成《絕路問蒼天》,並從廣州飛來北京為她助陣。

 

她在藝術上求真,感情生活也一樣。一直以來,她的家庭生活是我和王昆所關心的,她在舞臺上風光無限,明艷照人,但家庭生活似乎始終不那麼如意。真正熟悉、了解她的朋友都知道,固然她外表看起來好強、清高、不好接近,但私底下是一個感情十分真摯的人,對人是很真誠的。曾經有一段時間,她在一段情感裏煎熬得很厲害,無以傾訴,十分苦悶,只好在電話裏跟我們傾吐。北京廣州相隔千里,大家工作都非常繁忙,沒有辦法專門跑到廣州去開解她,我和王昆只好輪番在電話裏做她的思想工作,直到有一天,我們在電話裏發現她的情緒不對,十分低落,後來又電話聯繫不上,最後沒有辦法,直接聯繫了廣州市的有關同志幫忙找她,最後在珠江邊找到了徘徊一晚的她。她對人的真心付出,由此可見一斑。

 

2014年7月23日于北京

(限于篇幅,發表時有刪節)

周巍峙(文化部原黨組書記、代部長)口述

王昆 (周巍峙夫人,著名歌唱家,延安時期第一個“白毛女”)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