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明談表演的分寸:我不要聲討過去

陳道明(資料圖)

 

三聯生活週刊:陸焉識歸來,實際在書中只佔結尾的一部分,電影基本從這裡開始改編。你是如何通過表演,呈現出一個較為完整的陸焉識?

 

陳道明:電影的容量就這麼多,沒辦法過多地同時展現他現在和過去的經歷。有這樣一場戲,陸焉識鋼琴彈奏《漁光曲》來喚醒馮婉瑜的記憶,這個書裏沒有。為什麼設計這一場戲?首先,它帶出陸焉識過去的歷史,這人不是白丁。在書裏他也打馬球、跳探戈,但這個不好呈現。於是我們把過去的歷史濃縮成一杯水、一口水或者一滴水。鋼琴的段落對於陸焉識的成長史和存在,可能就是一滴水的折射。第二,這齣戲帶來陸焉識和馮婉瑜感情的深化以及轉變。我、鞏俐還有導演三個人討論了幾天,想出現在的一個表演方案。我們倆也沒怎麼走戲,準備好了就開始拍了,因為這種戲不能多拍。

 

三聯生活週刊:我感覺好幾處情感應該激烈爆發的地方你都做了輕描淡寫的處理。為什麼會選擇這種舉重若輕的表演方式?

 

陳道明:只要是過去的事情我都用這種輕鬆的、不經意的處理方式。一個是我給鞏俐讀信,一個是丹丹跟我説她出賣了我之後,還有一個是去素珍那裏要照片的時候,得知她老公大衛自殺的消息。我基本都是“哦”地過去,因為我不想憶苦思甜。我不想把陸焉識變成一個對過去聲討、對自己命運感到憤憤不平的人。這個電影上來就是擺在主人公和觀眾前面的一道傷痕,它要完成癒合,而不是繼續撕裂。

 

女兒説是她告的密,我為什麼處理成頭都不回一下?就是表示我不想再提過去了,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怎麼讓你媽媽重新認識我。説白了也是表現了一種我跟你的傷痕是無法癒合的。你看陸焉識跟他女兒的關係並沒有很親密,到了最後都不親密,為什麼?按照我們的常識,應該一家團圓後其樂融融。錯。傷痕永遠在,尤其是靈魂背叛。而且他是在女兒3歲的時候走的,本身從感情上就不會對女兒有太多依賴性,所以我不想按照通常的習慣去表達所謂的父女間的癒合,也不想表現裂痕的繼續擴大。這是我特別難把握的一個分寸,就是又親切,又看著有隔閡。其實我跟她在情感上是隔著一道墻的,誰都看不見,但是誰都知道有,我就想把握這個分寸。

 

三聯生活週刊:會不會覺得,這次導演在片場也在做減法?

 

陳道明:我的創作習慣是這樣,導演可以無限地拍,我每一條都可以和前一條不一樣。在同樣的情節和位置,我會給他演不同的分寸的表演。我管它叫大、中、小。反正我幾種狀態都會給他演,導演到了臺子上才知道材料豐富是多麼可貴。這樣你到剪輯臺上,你覺得哪個合適你就選哪個。從拍《圍城》的時候都是這樣的。有時候我這種創作方法,導演看著都嫌累,説“行了,肯定OK”,我都會説“再來一條”。萬一導演以後覺得你這個戲應該再猛一點就好了,但是你沒有,這就不是導演的遺憾,就會變成人物的遺憾了。所以我一般都會再來一條,再換一個樣兒,最後讓導演選擇。這樣導演最後選擇的方式也就是去做減法。

 

三聯生活週刊:你演戲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會當場有一些即興的發揮。這部電影裏有這樣的片段麼?

 

陳道明:有。我不是照方抓藥,也不是刻月餅模子。這個行業對我最大的誘惑力就是它的不確定。要是確定了,我就覺得可能沒意思了。讓我照著走三步,然後往左走半步,再往前挪兩步,那我就不幹了。就是你給我提你的極致要求,你的底線,然後這中間的空間你交給我。因為是我演,不是你演。不管導演還是編劇還是攝影,你把這個空間給我。好的導演一定會給演員很大的空間,我認為張藝謀是好導演,最起碼的一點是他給演員很大的創作空間。

 

三聯生活週刊:作品豐富的演員都會有一些慣用的表演方式。但是看完這部戲的人會有個評價,“幾乎沒有認出陳道明來”。這是你刻意為之的結果麼?

 

陳道明:確實每個演員都有自己的表演習慣,這是自身帶的一種條件。這個戲,我是走了一點極端的調整,就是我怎麼舒服就不怎麼去做。表演有舒服和不舒服的狀態,就像你們寫字用右手寫字習慣,但是你換成左手寫字呢?所以我可能有這麼一點創作阻力吧,我覺得很舒服的時候可能毛病就出來了,就是你的表演習慣就出來了。我這回就有意地反動一下我自己,我覺得哪兒不舒服,可能別人並不覺得。我也跟老謀子説了,我説你是一個修正主義者,你幫我修正一下。因為我自己看不見,你覺得哪兒陳道明又回來了,你提醒我一下。至於怎麼做,你別管我,因為他也不知道怎麼做好。他不是一個教人演戲的導演。但是我自己知道該怎麼做。就是不要往自己舒服的那方面來。

 

三聯生活週刊:你和你的父輩都經歷過這部電影所反映的年代。以一個親歷者的心情,你怎樣看待這部電影對傷痛的表現方式?

 

陳道明:看電影流眼淚分為三種,一種是喜極而泣,中國電影目前做不到這一點;第二是傷心的眼淚,你覺得特別悲慘;還有一種眼淚是感動的眼淚。感動的淚,這就是這個電影的貢獻。我本人是特別不愛看那些撕爛了給你看的片子,我覺得沒什麼意思。人類歷史上發生這樣的事情,作為一個文藝作品不能過多地去考慮在疼痛上做文章。在任何歷史階段,産生和留下的疼痛,我們的創作者展現給觀眾的應該是癒合的,應該是一種人性的希望,然後“重整山河待後生”。

 

三聯生活週刊:你個人的家庭經歷對你揣摩這個角色有幫助麼?

 

陳道明:這個人物離我確實不遠。離我的成長史、我的家庭、我的記憶、我自己的心靈積澱,都不遠。我對這個人物,只是印象的再現吧。

 

三聯生活週刊:你過去演過一系列知識分子的角色,像圍城裏的方鴻漸,手機裏的費墨教授,包括這回的陸焉識。不知道你在理解這個角色群體的時候會把握什麼共性,他們會有怎樣的弱點?

 

陳道明:中國知識分子弱點很多。可能在弱點展現上,各個階段的中國電影已經不少。但是我這回拎出的精神是堅持,就是這個知識分子身上還是有情懷,有堅持有風骨的。在近幾年來,這方面的東西少了一些,對知識分子的批評和弱點展現多了一些。在書裏面也有描寫陸焉識的一些弱點。但在電影裏,我挑除了陸焉識的這根神經。他有他的精神世界。他的內心是比較強大的。面對災難,面對情感糾葛,面對殘酷的現實,這個人是有胸懷的。而且比較執著。

 

三聯生活週刊:你曾經提到,你受到父親和錢鍾書的影響最深。在他們身上是怎樣體現你剛才説的執著與堅持?

 

陳道明:凡大成者,必定有堅持。不管是對學問的堅持、精神世界的堅持,還是對信仰的堅持。但是呢,話反過來説,凡是堅持者未必有大成。所以我總説,人這一輩子就是個“忍”。你可以不知道你對社會和朋友有多大貢獻,但你應該知道你不應該有破壞。建設性可以是零,但是破壞性不應該有。我覺得這是一個底線和上限的問題。所以不管在任何情況下,你是否對他人和社會有破壞性,我覺得這是衡量一個正常人的底線。

 

三聯生活週刊:你90年代和錢鍾書的接觸是否讓你在人生觀上有很大調整?變得恬淡,也不太喜歡劇組的氛圍。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嗎?

 

陳道明:對對,應該是那個時期,再加上我父親的離世,綜合原因,我就覺得以前我的生活狀態有時候近乎于可笑,也比較可憐,搖頭晃腦地,覺得自己是回事兒,莫名其妙的。其實這個東西也是一紙之隔。這不應該妨礙你個性的存在。有時候我們拎不清個性和狂妄。現在有很多人把狂妄當個性用。我走過那個年代,這個職業容易讓人們這樣,有時候不是本性想這樣。偉大人物是捧出來的。

 

三聯生活週刊:你和張藝謀合作有三次,分別是1984年的《一個和八個》、2002年的《英雄》和這次的《歸來》。你覺得張藝謀身上的變化在哪?

 

陳道明:跟我一樣,老了點兒,別的沒什麼變化。認真講,走到今天,他考慮的問題更複雜,考慮的方面也會更多。像過去拍《一個和八個》的時候,他就是拍電影,別的什麼都不知道。他不會去想票房,不會想任何其他的東西。現在因為他的聲譽、江湖地位不允許他只單純地思考一個電影要怎麼做,他必須要研究大眾的心理,還有包括集體利益、社會效應等方方面面,所以活得比過去累。

 

三聯生活週刊:那你和張藝謀配合的狀態呢?

 

陳道明:對於《英雄》,我就是完成,因為是商業片,就是實現性創作,沒有過多的文學含金量和社會角度。《歸來》就完全不一樣,其中涵蓋的人性的部分要大於情節、大於生與死,所以這個戲要以完成創作的狀態而不是完成狀態來進行,本質上有不同。

 

三聯生活週刊:《歸來》的片名是否有一語雙關的含義?是否也暗示著導演創作的一種回歸?

 

陳道明:我沒覺得他怎麼了。老説他歸來,我就沒覺得他走了,他一直都在。只不過是坐的板凳不一樣。你説他哪兒閒著了?歸來有沒有歸去呢?我覺得這句話不是很準確,你歸來之後是不是也不走了?如果説這是他拍文藝片歸來的話,那是否還要歸去呀?如果再拍商業片怎麼辦,那就是歸去了?我覺得這是一個文字遊戲,我不覺得他是有歸來。

 

三聯生活週刊:你原來有一個觀點就是説今天拍電影的精神不如從前了。原來拍《一個和八個》的時候大家在廣西大王灘水庫什麼都不幹,光曬太陽就曬一個月。不知道這次拍這個電影還有這種感覺嗎?

 

陳道明:有,我覺得很愉快的就是在這兒。大家為什麼很從容很默契呢?就是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很好。不像現在很多一進組就開始搶錢,三天的戲一天拍完,一天拍8頁紙,完完全全違反規律——不是違反創作規律,而是違反生理規律——因為創作人員都是有生理的,他需要休息,需要調整,但是不管你。

 

(感謝實習記者任少博的錄音整理)

本文原載于《三聯生活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