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瓶誰寄一枝春——瓶花漫述

圖片為作者插花作品

 

曾經有客人在店內瀏覽,忽然問:“你插花是宗‘××流’嗎?我們是同門呢!”我愕然——那“××”聽著耳生——繼而答:“沒有‘流’。”

 

插花而有流派,是日本的特色,島國之民極盡細膩幽微,歷來盛出將簡單事複雜化的大師。插花在彼上升為“道”,亦不免小題大做。日本園林、插花,重情境韻致,與吾國固有的審美取向頗為融通,所以在台灣被照單吸收複製,並不覺得突兀——這是題外話了——總之是強調意境,追慕自然趣味;但一面又門戶森森,規條繁苛,一切行事都有制度——微覺分裂。

 

我插花沒有師承。不但未窺東洋諸“流”,本國名著如《瓶史》之類也沒翻過。晚清江南文士好風雅而耽逸樂,評茶論酒,顧曲蒔花,傳下講“生活之藝術”(林語堂語)的專著很多。不像宋人,僅是詩文裏間或提及一兩句,最多如歐(陽修)、蔡(襄)的寫篇文章——畢竟是遊冶之類,特為作一部書,還覺得不屬儒者正業,有些不好意思。歐公名文《洛陽牡丹記》,與道學前輩邵雍的詩《插花吟》合看,頗能窺見北宋承平年月的安樂清華。康節先生在他的“安樂窩”簪花醉歌,此係洛陽城裏老名士的灑落;而吳學究遊説石碣村,撞見賭錢歸來的阮小五,那廝鬢邊亦“簪著火紅一朵石榴花”(《水滸·第十四回·吳學究説三阮撞籌公孫勝應七星聚義》)——都會與江湖,文士和好漢,宋時男子愛花,卻是普遍的風習。

 

以器皿插時令花果作為室內的陳設,亦興起于兩宋。並非説此前吾國尚無瓶花,只是還不算盛行罷了。促成這一風氣形成的是居住形式的改變,即高桌座椅的漸行普及——之前的漫長歲月,國人則是于坐席上或憑幾案跽坐。兩漢畫像石乃至六朝繪畫中,彼時之居室與生活場景隨處可見,室內格局莫不以幾案為中心漸次展開,分列坐席,並以屏、幄、帳、扆等為區隔,以明乎主客尊卑和功能空間——此種居室至為簡潔,傢具既少,尤罕陳設。

 

屬於高座具的“胡床”魏晉時傳入中原,人在此物上須垂足而坐,形姿已近近代,雖然舒展適意,當時卻被視為放縱失禮。侯景是東晉有惡名的軍閥,破壞力堪比漢末董卓,《南史·賊臣傳·侯景》説他“床上常設胡床與荃蹄,著靴垂腳坐”——特別強調今人至為尋常自然的“垂腳坐”,即因在當時這尚屬放誕倨傲,史家以此志侯景的跋扈恣肆。起坐形式的轉變至宋代始告完成,生活于南北宋之間的學者莊綽稱:“古人坐席,故以伸足為箕踞(傲慢之態),今世坐榻,乃以垂足為禮,蓋相反矣。蓋在唐朝,猶未若此。”(莊綽《雞肋編·卷下》)前引《水滸傳》第十四回,吳用會齊了阮家三兄弟“入酒店裏來,都到水閣內揀一副紅油桌凳”——情形已和我們現在去小館子吃飯找座全然無異。

 

進入垂足坐的時代,各式今人熟悉的高傢具才漸次出現和成熟,中國人的居室不復魏晉之前的疏簡清曠,不同功能的空間有了與之對應的傢具和器皿,茲無意詳談。説了這麼多和插花不相干的,似乎是扯遠了,其實正是宋人生活環境的異於前代促成了瓶花進入日常生活,故不得不有此一番饒舌。且看一首南宋葛紹體《東山詩選》中的七絕:

 

新糊窗紙舊胡床,

銅鴨煙昏硯墨香。

淡翠屏風小瓶亞,

芙蓉紅軃菊花黃。

 

——詩實平庸,卻和晚清措辭鄙俚的“子弟書”一樣,因不憚繁瑣地記錄下當時的日用什物,成為考辨過往俗世生活之可信而為官修文獻所闕載的史料。紙窗,胡床,焚香的鴨型銅爐(銅鴨),墨,硯,屏風,小瓶……這些迄今猶是追求古典風格居室中的必備件。而“芙蓉紅軃(音duǒ,傾斜之意,指花枝倚側將殘)菊花黃”,則正是此時的仲秋光景。兩宋中産以上之家必有書房,它通常係由大屋中隔出的一獨立空間,狹小而私密,宜於獨坐,或和一二密友自在清談。仍看前引《水滸傳》第十四回,公孫勝初到晁蓋莊上,先在“後堂吃茶”——此屬客廳,自然不便於開講“十萬貫金珠寶貝”,所以公孫勝説“這裡不是説話處,別有什麼去處可坐?”,晁蓋便“邀那先生又到一處小小閣兒內,分賓坐定”。晁蓋固然是粗武之人,但作為知名鄉紳,家中必須有此一間“小小閣兒”的書房——葛詩所記諸種文玩陳設,這小閣內亦應大率置備;“小瓶”則已是此空間中不可缺之要件。

 

兩宋城市之富庶遠過於唐,南北都有“自古繁華”(柳永語)的都會——東京夢華,西湖繁盛(宋孟元老撰《東京夢華錄》、宋佚名撰《西湖老人繁盛錄》,分別記載汴梁、臨安之城市格局、閭巷風俗,皆社會與城坊史之著名文獻),僅從時人筆記中就可以窺見。人口在城市的集中和膨脹,令空間亦漸覺擁擠,前有廳堂後有園囿的理想居所對常人而言僅是想望,改善居住條件的“剛需”其實古已有之,惟近年尤劇罷了。蘇軾《黃州春日雜書四絕》其一:

 

病腹難堪七椀茶,

曉窗睡起日西斜。

貧無隙地栽桃李,

日日門前看賣花。

 

——東坡措語喜誇張,黃州是他遭貶謫外放之地,從來都不算大城,人居應不至如斯稠密,而這樣小地面亦有遊走閭巷的賣花人。把此詩與陸游的名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合看最有意思,能見兩宋民眾愛花之已成涵蓋大城與小邑的普遍風習。《東京夢華錄》卷七:“(三)月季春,萬花爛漫,牡丹、芍藥、棣棠、木香,種種上市。賣花者以馬頭竹籃鋪排,歌叫之聲,清奇可聽。晴簾靜院,曉幙高樓,宿酒未醒,好夢初覺,聞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懸生”,正是上引兩詩之注腳。此種鋪排于竹籃中的折枝花卉買回家,即選前述之“小瓶”貯水養之,置諸案頭,自饒清趣,數日既謝,易而換之,所費無幾。

 

兩宋插花亦有“主流形式”,即尚疏朗橫斜,往往每瓶僅取一枝,這在當時繪畫中不乏實例。與之相應,瓶不僅須小,且應狹口長頸,庶幾便於造型而有清峻之美。魏晉六朝以迄于唐,流行侈口長頸腹如垂膽的“膽瓶”,插入荷花蓮蓬,以之禮佛;宋人之於花瓶形式則頗有創造,如觚式,尊式,琮式,都不見於前代,但其靈感卻出於復古。北宋是吾國考古學大興的時代,關、洛等地,先秦古器物大量出土,收藏研究古器物則是彼時士人之風氣,歐陽修之撰《集古錄》手稿迄今尚存,趙明誠所撰《金石錄》尤為精博浩繁,宋徽宗敕命編修的《宣和博古錄》則屬集大成之舉。好古之心催生了擬古之行,引先秦古銅、玉器造型為生活器皿遂成為一種被付諸實踐的思路,而且獲得了成功。今天人們艷稱的宋代出戟尊、琮式瓶、貫耳瓶、弦紋尊、鼓釘洗等青瓷器,考其原型,其實都源自周秦而不見於六朝隋唐。近人揚之水説“宋代花瓶在形象設計上並沒有全新的設計,只是選擇了造型優美的幾種,使之從古已有之的瓶罌樣式中獨立出來”(見《宋代花瓶》,收入《終朝採藍——古名物尋微》,揚之水撰,三聯書店),並不準確。宋代的擬古青銅花器,材質大率為瓷,體量大大縮小,使之由廟堂禮器變為案頭陳設;原有的繁縟紋飾一概略去,僅以色釉為裝飾,亦轉堂皇而為幽雅,其實是精微的創造。室內插花的風氣自茲綿延至近世,明清以來瓶的形式尤為繁複至不可勝舉,但士庶都僅視其為點綴生活的遣興余事,從未上升至哲學的層面,賦予其苛冗的規條與意涵,更沒有如東鄰之衍生為諸多各是其是的宗派——此所以被客人慷慨引為某“流”之“同門”時,我固然銘其不棄,然終不敢不亟遜謝之。此客或不失好學之士,然未得門逕——蓋插花者,小道也,解得多讀書、看古畫、辨草木、擇器皿,便可隨意下手,自然不俗,何用投師頂禮于東人耳。

 

“小瓶”的燒造,近數十年頗為冷門,清麗者甚不易得。概因易幟以來,“乾撼坤岌,寰宇紛擾”(陳寅恪語),政治強力介入民眾生活,傳統的風雅之行,多被新時代視為腐朽趣味而匿跡,人心日漸粗糲,插花既成罕事,器具自無人講求了。余性近自然,愛花成病,每見好花枝而欲供養案頭,常苦無佳器;性又嗜茶——茶席上沒有瓶花,尤為缺憾。吾國近年因插花風氣的中斷,南北窯廠燒造花瓶固然仍不少,但悉為體量高大的陳設器,只能置於室內某一固定位置,不便移動。宋人書齋案頭專供插花的小瓶,不但燒造瑣碎費心,取利亦有限,遂罕有人涉足。所謂“求之不得,反求諸己”,我因之在做茶碗的同時,也造了許多花器,而尤以“小瓶”為大宗。這些瓶子高度多在一拃之間,因弗欲量産,盡出手工,器形乃能恣意為之,有些已不在傳統的範疇中了,但其審美趣味,仍應歸於古典作風——北師大王寧教授整理章太炎先生在日本講授《説文解字》時弟子周樹人、錢玄同、朱希祖所作筆記,曾獲國家高等院校古籍整理委員會的經費資助,其實太炎先生著述以年代論,絕非“古籍”,評審者亦是出於認同其內容的純粹古典精神而做的變通。對於平衡師法古人和適應時代之間的尺度,我曾撰一條筆記談及:

 

客有好古者,顧余曰:“子所制瓷,美則美矣,然器形多弗遵古制,吾不取焉。”余笑:“子推重趙宋之文教,獨不記宋徽宗之言耶!彼大觀中與群臣改定禮制而謂,‘周因于商,所損益可知,而不相襲。善法古者,不法其法,法其所以為法之意而已。’——此議甚是。余志亦不在倣古,摶新鍛異,以寫我心、合人用而已。今古生活不同,器物何必一味因襲?使宋人見我,未必不稱善耳。”

 

——雖屬文言,遣辭並不晦澀,足以表明我的態度。花器不必格于程式,花材尤可隨所遇而取之,毋用拘泥,但有幾條心得,因自經驗中得來,似乎尚值得拈出:

 

其一,寧少勿多,寧疏勿繁。一瓶既得,不妨反復端詳,可有可無之花葉,一概剔除——日本川瀨敏郎氏,插花確能得蕭疏清朗之致,然亦無它神秘——敢於下辣手做減法而已。以此即受膜拜,被尊為“大師”,亦覺少見多怪。

 

又,可用木本時,即不用草本;有隔年木本,即不用本年新枝。此條不需多解釋:木本之瘦硬質感,永非草本所及;且同一植物,隔年老枝必較嫩條更見遒勁而已。

 

三,插瓶選葉,雖為配襯,其見作品功力匠心,更甚于擇花。蓋名花隨處不難購置,配葉則需慧眼蒐求發現。大要則葉細碎者為上,肥闊者次之;蠟質者光澤幽燁而耐久,被絨毛者不堪用。

 

一日與蕭先生閒談,我説:“從商以來,心力俱疲。山中制瓷,滿面塵灰;坐店待客,殫慮竭神……”語未竟,他道:“我看你至少在店裏挺輕鬆的,也就泡一天茶,衝進來的客人翻個白眼。”——聞之大笑,處女男大率有挑剔的毛病,所謂“翻個白眼”確是有的。我之插花既無承傳,弗所師從,姑名之“白眼流”,可矣。以上拉雜瑣談,絕無統係,支離可哂。然不憚淺陋地寫出,實出求教于同好之意。“嚶其鳴兮,求其友聲”,倘獲指正,何幸如之。(京兆沈勝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