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本二手書店流水賬中,我們能讀到什麼?

從這本二手書店流水賬中,我們能讀到什麼?

 

博洛尼亞書展延期,倫敦書展、萊比錫書展、巴黎書展紛紛取消,疫情打亂了所有出版商的計劃表。對於他們來説,目前最棘手的難題或許來自神經末梢——書店。

 

據説每一個愛書人都有過開書店的夢想,然後被《布萊克書店》中發生在偏執店主和奇葩顧客之間的荒唐事拉回現實。在以書聞名的蘇格蘭小城威格敦,二手書商肖恩·白塞爾將自己開店期間的日常瑣碎和心路歷程寫成《書店日記》:這是一本言辭風趣的“吐槽日記”,更是一部掩藏在冷幽默外殼下的書業生存實錄。

 

從這本二手書店流水賬中,我們能讀到什麼?

 

《書店日記》

 

【英】肖恩·白塞爾 著

 

顧真 譯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

 

局外人眼中二手書商的世界宛如一曲田園牧歌,但事實絕非如此

 

有些人喜愛舊書勝過新書。或許對他們而言,舊書的滄桑感更能使文字的尊嚴得以呈現;或許他們喜愛稀有之物甚于常見之物,喜愛淘來貨品甚于普通商品;或許他們只是喜歡讓舊物包圍,因為每個舊物背後都隱藏著自己的秘密。——《書情書》

 

威格敦,一個人口不到一千的小城,位於蓋勒韋這個被人遺忘的蘇格蘭西南角落。一家合作社性質的乳品廠和最南部的威士忌酒廠“布拉德諾赫”曾是這裡僅有的經濟支柱。上世紀90年代,乳品廠和酒廠先後倒閉,隨之而來的是人口的大量流出,原本是蔬果店、禮品店和旅館的地方只剩下緊閉的門和釘了木板的窗,小城一片蕭條。直到1998年,威爾士書商理查德·布斯將“書城”的概念傳到蘇格蘭,威格敦時來運轉,書商紛紛來此安家落戶,二手書業成為小城新的經濟支柱。

 

作為一個在威格敦一英里外農場長大的當地人,肖恩·白塞爾是這場城市變遷的見證者。當他最終成為一名書商並寫下風靡全球的《書店日記》時,更成為了這一系列變化的親歷者和記錄者。十八歲那年,準備整裝去上大學的肖恩第一次在小城看到“威格敦書店”時,曾斷言它一年之內必定倒閉。十二年後,兜兜轉轉找不到心儀工作的他回鄉看望父母,發現書店在老書商約翰·卡特的經營下依然存活著。而此時老闆年事已高,著急退休,於是肖恩接過衣缽,在2001年11月1日正式成為了一名二手書商。他將店名更改為  “書店”(The Book Shop),並在若干年後發展為蘇格蘭最大的二手書店老闆。

 

從這本二手書店流水賬中,我們能讀到什麼?

 

肖恩和他的“書店”

 

在局外人看來,二手書商的世界宛如一曲田園牧歌——爐火燒得很旺,你坐在扶手椅上,擱起穿著拖鞋的腳,一邊抽煙斗一邊讀一本紙張泛黃的書,與此同時,絡繹不絕的客人個個談吐非凡,在掏出大把鈔票買單前,還要同你來一段充滿智慧的交談。然而在《書店日記》裏,真實的情況卻同英劇《布萊克書店》如出一轍:聲音憂鬱、每次打電話來都要找“十八世紀神學書”卻從來不買的威爾士女人;寫信文句不通卻自以為是、非要來當圖書節嘉賓的所謂“作家”;揭掉“75英鎊”價簽,在環襯上寫下“1.5英鎊”企圖渾水摸魚的男人;咆哮店裏的書“全是垃圾貨色,只能用來生生篝火”的粗魯老頭……而肖恩,也被這些奇葩顧客“磨”成了《布萊克書店》裏演繹的缺乏耐心、偏執、厭惡交際的書店老闆。他在《書店日記》中為自己辯解道:“記得在買下這家書店前,我還挺溫順友善的。連珠炮似的無聊問題,朝不保夕的資金狀況,與店員和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討價還價的顧客漫無休止的爭論,害我成了這副模樣。”

 

至於肖恩想不想改變現狀?一點也不!作為個體戶,肖恩有著令上班族艷羨的自由。在《書店日記》中,“不務正業”的消遣比比皆是:只要店裏有人看顧,便可同三兩好友去湖裏釣魚、去山上騎行、去海中游泳,或者是,開車載著女友去古宅收書——沒錯,收舊書有著讓他癡迷的神奇魅力。在日記中肖恩不止一次地提及,自己在即將面對那些可能買入卻尚未得見的藏書時都會獲得狩獵般的樂趣。有些時候,一箱本不寄予厚望的舊書會帶給他意料之外的收穫:或許是配有手工上色銅版畫或者木刻畫的古書;或許是扉頁上留有名人筆跡的簽贈本;或許是一張自家書店50年前的廣告傳單(當然那時是一家雜貨舖)。在肖恩看來,每一冊舊書都是獨一無二的,參差的“書品”下藏著一段段歷史,你很難知道它們曾經身在何處,卻又可以從頁邊筆記、藏書票和夾帶的老照片裏尋得蛛絲馬跡。

 

從這本二手書店流水賬中,我們能讀到什麼?

 

“書店”外景

 

自由自在又充滿獵奇的風光背後,是舉步維艱的經營日常

 

那一片歪歪扭扭街面上,原來的十幾家書店,現在只剩下三家半。讓人欣慰的是,這三家舊書店都沒啥改變,書架如我記憶中那樣擺著,善本珍本書仍藏在櫃檯後面,還有書店裏的味道,聞一下,一如從前。  ——《小英國  大倫敦》

 

這種自由自在又充滿獵奇的生活,或許真的如肖恩所言“比給別人打工不知道要好多少”。但從二手書店頻繁易手的現狀,還有客人們不懷好意的祝願——“希望下次來的時候你還在”中,我們不難想像風光背後的艱辛。

 

在每一篇日記的前後,肖恩清楚地記錄了網店訂單、每日流水和到店顧客的數據,讓讀者在汲取心靈養分的同時,也看到了二手書業慘淡的現狀。毋庸置疑,電商是造就這一切的幕後推手,然而面對生存壓力,肖恩不得不同其他實體書商一樣,一邊唾罵亞馬遜把開書店這一“高雅的行業”變成“粗野的行當”,一邊巴望著日均42英鎊的網店營業額。而當你了解這些網絡平臺的運轉模式後,更要為實體書店的生存空間捏一把汗。

 

多年來,“書店”的總庫存一直維持在10萬冊上下,其中一萬冊構成了網店庫存,它們被錄入一個數據庫中,再由它上傳到亞馬遜和AbeBooks。同大自然的季風一樣,這個數據庫並不怎麼靠得住,頻繁出現的技術故障意味著肖恩時常無法獲得任何網絡訂單。即便在運轉良好的日子裏,粗心的僱員、挑剔的顧客和同行間的競爭,都有可能讓為數不多的訂單付諸東流。

 

在將書錄入數據庫系統時,肖恩必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確認其售價低於競爭者,因為“在網絡平臺上,只有最便宜的那本才賣得動”。定價的方式分為兩種,“固定價格”或“自動匹配價格”,前者勞心費神,因為往往沒過多久就有競爭者出現,而不斷核對一萬冊書的價格顯然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於是“自動匹配價格”成為大多數書商的選擇,即授權系統將價格調整為與在售同名書中最低的那本一致。聽起來很棒嗎?肖恩可不這麼認為——會有人以“便宜到荒唐”的低價在網上“出售”一本自己並不擁有的書,然後等待價格匹配軟體介入,再以低價將價值不菲的真本收入囊中。

 

拋開定價暗藏的風險,訂單完成率和客戶滿意度同樣讓書商如履薄冰。對於有著一萬冊庫存的肖恩來説,要找到訂單命中的那一本絕非易事——有時是因為不靠譜的僱員擅自移動了書的位置,有時是因為在實體店售出後未能及時下架……每當這時,肖恩就要給顧客寄去一封“奴顏婢膝的道歉信”,即便這樣,當有一天訂單完成率終於跌破75%之後,他還是收到了來自AbeBooks的停業整頓通知。相比之下,客戶滿意度的“殺傷力”更加強大,越來越多的客戶聲稱“沒有收到書”或者“書品極差”,以評論相威脅要求退款退貨,而肖恩幾乎可以肯定他們收到了書,或者,讀完了。

 

重回實體書店,太過精明的客戶同樣讓小店的日常經營舉步維艱。一個美國女人曾經花費一個鐘頭將童書區架子上的書一本本拿下來,然後用筆記本電腦在亞馬遜上查詢價格——就在肖恩的眼前,完全不感到害臊。另一個威爾士女人搬來十箱舊書出售,待肖恩在箱子裏翻看時趕緊拿出清單在書目旁做下筆記,隨後趁他上樓倒茶的功夫又抱著書消失在人群中。相比之下,那些在書店溫暖的壁爐旁讀了一下午書後空手而去的,為了一本標價2.5英鎊的書沒完沒了討價還價的顧客,就再正常不過了。

 

如此我們大概不難理解肖恩所説的,“對二手書店來説開發各種副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重要”。

 

憑藉一個創意聲音製作的碩士學位,和一位在布拉格上過電影學院的女友,肖恩開始為小城居民或附近的農場拍攝短片。“開源”的設想是美好的,但結果是這些年來拍片賺的錢都投回去買了錄影設備,“包括一個懸臂、幾臺非常高級的可攜式攝像機、麥克風,甚至一架無人飛機”。對此肖恩倒是也想得開:“拍片主要是我的一項愛好,如果有朝一日書店辦不下去,我有更多時間了,我們能夠把這一行做大做好。”

 

如果時機合適,他也會從鄧弗裏斯的拍賣會上淘回各式各樣能夠在店裏售賣的雜項:比如一張喬治王朝時期的橡木書桌、兩對維多利亞時代的草地保齡球、一些版畫複製品,甚至是便宜首飾、人造珠寶。它們被歸攏在書店一角的“世界最小古董店”,當書癡們在店裏盡情瀏覽時,這些東西足以讓他們不愛讀書的伴侶不感到無聊——令人感慨的是,很多時候它們比書的銷路要好得多。

 

當然,更多時候,肖恩的“副業”還是圍繞書進行的。在若干年前書業不景氣,前途看似頗為暗淡的時期,肖恩成立了一家名為“開卷隨緣”的讀書俱樂部作為書店的衍生。訂戶一年繳納59英鎊,就能在每個月裏收到一本書,至於是什麼樣的書,他們沒有發言權。除了在“威格敦圖書節”這樣異常繁忙的日子裏,肖恩總是親自挑選那些他認為但凡真心熱愛閱讀的人都會喜歡的書。每一年都會有那麼幾位會員不再續費,同時又有新的會員加入進來,使總人數維持在150上下。在書業相當困難的時期,這一部分收入在一定程度上幫助肖恩擺脫了經營的窘境。

 

從這本二手書店流水賬中,我們能讀到什麼?

 

《書店日記》出版後,肖恩收到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明信片

 

哪怕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總有一些人的存在讓我們堅信圖書行業不會走向窮途

 

不用吆喝生意,不用招攬顧客,這群書商們如同他們店中中層書架上的那些小羊皮裝幀而成的上個世紀的書籍,雖並不昂貴,但卻見過世面,口中叼著一枚煙斗,看著大紅色的雙層汽車在街上陽光屋影間叮咚過往。 —— 《查令十字街84號》

 

自肖恩2001年接手書店至今,全球書業經歷了結構性的改變。彼時網絡售書還處於相對初期,AbeBooks是唯一的二手書專業平臺,各種費用被儘量壓低,作為“先行者”的肖恩得以在這裡出售實體店難以消化的高價書籍,並實現相當不錯的業績。然而,隨著2008年AbeBooks被亞馬遜吞併,網絡市場上在售實體書和電子書的數量趨於飽和,競爭拉低了售價,中小型商家在面對那些擁有大型倉庫和高折扣郵政合約的連鎖企業時,毫無競爭力可言。

 

從表面看亞馬遜似乎惠及了消費者,但背後是太多的人和行業因為它造成的生態蒙受損失。

 

過去十年裏,即便還沒有到通過削價來打壓競爭對手的地步,亞馬遜似乎也將重點放在了匹配價格上。隨之而來的經濟壓力不僅落到了那些非連鎖書店頭上,也令出版商陷入困境。後者不再有勇氣力推無名作者,而最終受損害的是創造力——除非作家和出版商聯合起來抵制亞馬遜,否則圖書産業將面臨荒蕪。

 

1899年,英國數家最有影響力的出版社共同向書店施壓,只有後者同意按照書封上的價格售書,他們才會供貨——這便是所謂的“凈價書協定”(NBA)。近百年來,這一制度運轉良好,直至1991年連鎖書店迪龍斯和水石業務興盛,出版社與之苦戰多時,最終英國公平交易局在1997年出臺法規,宣佈這一協定不合法。顯然,NBA的存在營造了財務穩定的圖書發行市場,讓出版社得以發行文化價值較高但未必能帶來可觀收益的書籍。而沒有了NBA,出版社不再有信心承擔如此風險,帶來的結果是英國每年印刷的圖書品種大幅減少。如今的境況,同當年何等相似?

 

與此同時,諸多與書相關的職業趨於消失,例如肖恩在書中一再提到的老一輩書商代表戴維,“是一座人物生平、目錄學和文學知識的寶庫”。所謂書商,不是指那些有一個不錯的店面和足夠的資金,通過開店來掙得一份生計,卻常常搞混作者和書名的賣書人。真正意義上的書商,是那些看一眼封皮就能告訴你出版年份、出版社、作者和價值的行家。在肖恩剛剛買下書店的2001年,尚有這樣亦商亦儒的高人向他指點一二,如今這代人已凋零殆盡,人們輕易就能從網絡上查詢到關於一本書的全部信息,而這種“傾注大半輩子心血積累、曾經那樣為人所珍視、可以藉此謀得體面生活的知識”,也幾乎沒有了用處。

 

在肖恩剛剛涉足書業的時候,行業內部尚有不少買賣往來,書商藉以為客人找一本書的關係網絡依然健康。如今,顧客已不再需要這樣的服務,在網上花費一兩分鐘,他們想要的書就在寄來的路上了。偶爾光顧的書商,不是想淘一兩本便宜貨,就是在某一類別的書堆中爬梳一番,尋覓一點能讓他們保持有效庫存的品種。隨著行業內部買賣的終結,“跑書人”這一職業也趨於滅絕:他們認識一批書商,熟悉書業,在全國各地的書店廣泛蒐羅,然後將這些書重新分配到更合適的地理位置來牟利。然而有了亞馬遜之後,書在地球上的哪個位置已經不再重要。

 

“前環襯上有前藏家的名字”“封面印有素色圖案”“書脊五道竹節”“書頁毛邊”“硬封邊緣斜面”……這些沾滿了書香氣息、曾經象徵著一個人的學識與品位的書林行話如今已然過時,互聯網讓他們淪為贅疣。本世紀初,許多書商仍會給郵政名單上的顧客遞去商品目錄,而今幾乎沒有哪家店還在做這樣的事情了。若干年前,做一本按需印刷品需要將文字逐行掃描或者列印,如今只要擁有一台POD印表機,任何人都能以較低的價格複製出一本絕版書。還有野心勃勃的“谷歌圖書”工程,計劃將印刷史上存在的大約一億三千萬冊版本獨一無二的書數字化,供大家免費閱讀——“把它和按需印刷品結合著用,你相當於給我們這些二手書行業裏所剩無幾的人喝一杯鴆酒。”

 

從這本二手書店流水賬中,我們能讀到什麼?

 

“書店”門口的標誌性黑板上寫道:“今天你該購買一本書嗎?”

 

十多年後肖恩感嘆道,在涉足書業前,自己也許應該讀一讀發表于1936年的《書店回憶》,因為“裏面的記述放到今天依然真實,對於幼稚如我者更是逆耳的忠告”。

 

在肖恩每個月日記的開篇,我們都能看到《書店回憶》中的一些片段:“但是,書店的工作時間太長了——我畢竟只是個兼職店員,可我的老闆每週得幹七十個小時,還不算在常規時間以外得一趟又一趟出去購書——而且于健康有害。通常來説,書店在冬天都冷得可怕,因為如果店裏太暖,櫥窗就會蒙上霧氣,而書商全靠櫥窗招徠顧客。再者,書本飄散出的灰塵比世上任何其他東西都臟,書頂還是小蟲子最愛的葬身之所。”

 

彼時的肖恩恐怕不會預料到,諸如“我的書店冷得就像冰窖”“我的背痛得要命”之類的抱怨會如此頻繁地出現在自己的日記當中。

 

在日記進入尾聲的時候,肖恩寫道:“經過朝不保夕的若干年後,我的財務狀況相當健康。沒錯,我是覺得我比十四年前買下書店時要幹得賣力……不管怎麼説,我會盡一切努力不讓這艘船沉掉。”

 

哪怕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總有一些人的存在讓我們堅信圖書行業不會走向窮途——或許是身患阿爾茲海默症、明明可以網購卻始終支持實體書店的肯迪先生;或許是天氣很好卻悶悶不樂,只因兩年沒逛書店滿心期待故地重遊的四個姐妹;或許是獨自踏進書店,想要給母親挑選一份生日禮物的五歲男孩……“每次有幸遇上,我都會心懷感激地想起自己選擇當書商的初衷,想起書店對許多人來説是何等重要。”

 

作者:陸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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