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上映的泰國電影《姥姥的外孫》劇照
在當前大環境下,電影行業正面臨新的機遇與挑戰。如何利用新興技術為電影創作注入活力成為重要議題,也標誌著電影行業發展的新方向。另外,受短視頻化審美影響,某些電影創作過度追求短時間內的吸引力,試圖通過短暫而頻繁的感官刺激來吸引觀眾,導致近年電影創作呈現出追求複雜化或“直給”的兩種趨勢。
在此背景下,正在上映的泰國電影《姥姥的外孫》如一股清泉,將觀眾注意力重新拉回到電影本身的魅力之上。
電影以無業青年阿安與身患絕症的姥姥之間的深情故事為主線,細膩描繪了兩人情感的演變。阿安原為繼承遺産搬進姥姥家,但被姥姥堅韌的生活態度和深沉的慈愛所打動,隔閡逐漸消融。親情在日常點滴中積累,阿安心態由功利轉為真心陪伴,渴望共度姥姥余生,分享生活喜怒哀樂。
值得注意的是,電影內部構建了多重觀看關係,正是這一系列複雜而細膩的多重觀看網絡,促使人物之間逐步建立起共情與理解。電影讓人的性格、情感和情緒變得可見,尤其在演員身上得以體現。最為典型的是通過特寫鏡頭,演員的表演被放大,每一個微妙表情和眼神變化都能被觀眾捕捉,這構成演員吸引力的重要部分。演員的表演不僅提供視覺享受,更與觀眾建立起觸及情感和心理層面的特殊聯繫。特寫鏡頭在該電影的觀看過程中可謂發揮最大作用,成為觀眾深入探索人物內心世界的重要手段。
電影高頻出現阿安的面部特寫鏡頭,當其面部前置時,鏡頭緊貼捕捉他與姥姥交流時的每一個微妙表情,細微的肌肉顫動和眼神變化直接反映出他的情感與內心活動。而當他的臉被後置,則轉為旁觀者,當鏡頭再次聚焦于他的臉,則突出展現他在姥姥與他人對話後的反思和感悟。這些特寫鏡頭不僅捕捉了阿安的面部表情,更深入揭示了他內心的微妙動態,經由特寫放大的恰恰通常是日常生活中難以察覺的,從而引領觀眾進入角色的精神或心靈領域。
最終,在電影結尾阿安為姥姥敲棺引路的場景中,其面部特寫被再次前置,情感徹底釋放,喊出姥姥是他心裏的第一名,將情感的質變展現得淋漓盡致,且變化過程自然合情。特寫鏡頭的巧妙運用,觸動觀眾視覺,深入心靈,揭示了角色的內心世界與隱秘情感,使阿安角色更加飽滿,故事情感層次豐富,讓觀眾與角色産生共鳴,體驗到內心微妙變化。這正是電影的藝術魅力所在,也是其成功的關鍵。
電影在結構構思與細節處理上可謂匠心獨運、層層剝筍、環環相扣、細緻入微。
開篇即展現一家人上墳的場景,姥姥表示希望去世後能買一塊價值100萬的漂亮墓地,這一願望連同她的房産就成為貫穿電影的重要敘事和情感線索。阿安及其兩個舅舅起初都希望獲得姥姥的房産,這也是阿安選擇照顧姥姥的初衷。然而,當姥姥發現阿安最初照顧她的動機是為了繼承房子時,她並未直接挑明,而是第二天帶著阿安到她哥哥家索要100萬買墓地。或許此行並非真的為了墓地,而是希望拿到這筆錢為小兒子還債,從而保全房産留給阿安。姥姥去世後,阿安才得知姥姥為他存下了100萬,這時他也想起了小時候説過要為姥姥買新房子。最終,阿安取出所有存款,為姥姥買了一塊漂亮的大墓地。或許祖孫倆都未曾意識到,其實對方早已在彼此心中排在第一。
關於墓地,起初觀眾可能認為姥姥係利己,但後來發現她實則希望子孫後代能享受富貴,同時也希望子女能被誇讚孝順。若説私心,那也只因她覺得如果墓地更漂亮一些,子孫後代來看望的可能性會更大,這依舊源於她對子孫的深深牽掛。
電影通過描繪家庭成員間的動態關係,展現了亞洲家庭的複雜性。
姥姥的兩個兒子,一個負債纍纍,另一個冷酷貪婪。阿安母親如姥姥自己一般,代表被邊緣化的女兒,其生活經歷映照出亞洲傳統家庭中女性角色的命運:默默奉獻卻常被忽視,總被置於其他男性成員之後。臺詞“兒子繼承遺産,女兒繼承癌症”透露出無奈和辛酸。姥姥在生命盡頭做出與父母相似的選擇,讓不少女性觀眾深感心酸和痛楚。正如某豆瓣網友所言,“作為女性的觀感其實不太輕鬆,女兒明明是最真心、付出最多的,但是最後卻什麼也沒有”,女性在家庭中的犧牲以及無奈依舊在代際間重演。
儘管如此,我認為姥姥最後的遺産決定並非完全基於重男輕女的觀念而對小兒子有所偏袒,也並非僅因為誰照顧得好就偏向誰。她看到了女兒的辛苦付出與無私奉獻(相信她也從女兒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在心裏早就把阿安排在第一名,但做選擇時,因小兒子亟需還賭債而不得不“權衡”。因此,姥姥的遺願也許不是“偏向”,而是在極力“調和”與“撫平”。
此外,《姥姥的外孫》將青年就業、遺産繼承、家庭結構、養老等具有廣泛普遍性和現實緊迫性的社會議題融入敘事,展現了其在探討當代社會問題方面的深度和廣度。
在視覺藝術層面,《姥姥的外孫》採用簡約而溫情的風格,鏡頭精準捕捉城市舊街巷的生活場景,傳遞出濃厚的生活氣息與鮮明的地域特色。敘事上,電影含蓄克制,避免戲劇化煽情,卻以真摯情感深深觸動觀眾,引發深層次情感共鳴。觀眾易沉浸于故事,仿佛置身角色之中,感受其生活。
尤其對文化親緣性極高的中國觀眾而言,觀看《姥姥的外孫》無異於觀看“自我的家庭”以及“家庭中的自我”,而它也不僅是一部“亞洲家庭圖鑒”,更觸及全球普通人共同面臨的問題——脆弱與死亡。姥姥深夜哭泣呼喊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的場景,讓觀眾反觀自身,意識到年邁的親人也曾是孩子,而臨近死亡的經歷也是所有人終將面臨的命運。這種敘述是真實的,情感也是真實的,足以取信觀眾,使電影更具普遍性,且有望獲得更多全球觀眾的認同。
今年暑期檔電影市場氛圍稍顯蕭條,其關鍵問題並非如某些評論所言是類型或流量的失效,實則在於創作品質良莠不齊。在此背景下,泰國電影《姥姥的外孫》的引進為國産電影創作帶來啟示:首先,從情感表達方面而言,真摯的情感係電影觸動觀眾、引發深思的靈魂所在。無論電影的類型與風格如何變幻,真實細膩的情感描繪始終是電影的基石,亦是電影與觀眾之間的重要紐帶,能讓觀眾在觀影過程中找到情感的共鳴並得以釋放。其次,在創作技巧上,應摒棄過度依賴表面情感煽動或苦難展現的敘事套路,像“強行吃苦”“強行煽情”之類的做法不可取,而要轉而注重故事本身的深度以及情感的真摯表達。同時,避免“故弄玄虛”“無病呻吟”,防止電影因刻意複雜的處理而使觀眾感到困惑。電影應當注重演員的表演、藝術結構的構思以及思想內涵的探尋,通過這些元素的有機融合,提升電影的層次與深度。最後,從觀眾體驗的角度來看,電影如同一面特殊的鏡子,觀眾在其中不但能夠看見他者,也能臨鏡自照,進而引發對自身經歷、情感和慾望的反思。創作者應明確電影不僅僅是一種娛樂形式,更應將電影視為一種促進觀眾心靈成長與自我認知深化的重要媒介。
1911年,意大利詩人喬托·卡努杜以一篇《第七藝術宣言》,鄭重地將電影推上藝術的神聖殿堂,並預見其無限的潛力。他深情宣稱,電影係心靈之鏡,能映照靈魂深處。此般宣告,無疑是電影作為一門藝術最浪漫、最夢幻的起點。歷經百年變遷,無論何時我們探討“電影是什麼”,其核心定義理應始終如一。而在這其中,最核心、最動人的元素,毫無疑問就是——愛。相信《姥姥的外孫》的影響力必會溢出銀幕,緩緩流入每一位觀眾的心田,觸及他們情感的最深處。而這部電影的另一重大意義,還在於它提醒我們,電影終究還應該是一門愛的藝術!
(作者高凱,上海外國語大學廣播電視系主任、復旦大學與山東省廣播電視局聯合培養博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