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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斯本丸沉沒》:至暗時刻,救援的光突然亮了
2024-09-11 09:59:59來源:文匯報編輯:劉欣

  四川人方勵,一直跨界於人生之旅。海洋物理學家,42年海洋科技公司話事人,親自參與了大連5·7空難海上打撈和救援;24年中國電影製片人,製作了《觀音山》《後會無期》《乘風破浪》等佳片。      

  71歲這一年,他首次執導的電影處女作《裏斯本丸沉沒》(以下簡稱《裏》)全面上映。這部電影歷時八年,耗資千萬,足跡遍及英國、日本、中國、美國、加拿大等數個國家,採訪380個戰俘家庭,可以説工程浩大。影片講述了二戰時期,一艘日本押運英國戰俘的貨輪裏斯本丸,在海上被美國潛艇擊沉後,近兩千戰俘們在日軍屠殺式封鎖中絕境求生,其中的三百多人被中國漁民救援的故事。

  我一度疑慮,這樣一個外國人在遙遠二戰歷史中的災難斷章,何以要大費週折地由中國人去拍攝製作?今天的電影觀眾又有什麼理由要去關注一艘80多年前沉船的古老故事?它與智慧時代正和演算法性生存苦拼的現代觀眾的共鳴到底在哪?

  但在電影院首次看到這部電影的時候,我不由得認為,這不僅僅是整個夏天,恐怕也是近一時期過於浮躁的中國影院裏難得的一股穩健清流。甚至它有可能會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電影千帆競渡中,一顆重要的壓艙之石。

  整個電影採用了進行時似的真相揭秘方式。方勵以歷史探尋者、海洋科學家、電影導演三重身份啟動拍攝行動,牽引著整個真相的追蹤、溯源、揭秘的過程。影片的內容經緯縱橫又千絲萬縷,編織得極其細密,在兩個小時的影片裏,有海洋沉船科考探秘,聲納追蹤,有全世界範圍內倖存者線索徵集,順藤摸蔓,打撈搶救歷史文獻外的更多真相,有家族創痛記憶口述,有道德困境哲學醒思,更是一場撼動人心的歷史大悲劇。在抽絲剝繭,層層深入的沉浸式觀影中,觀眾完全穿越回慾望撕扯、盤根錯節的戰爭極端環境,目睹人性所有的掙扎、角力,是怎樣極其克制又不動聲色地被以本真面目展示出來。影片冷靜而磅薄,內在情感奔涌。影院內時常聽到觀眾抽泣。

  揭開戰爭施暴的心理肌理

  影片中非常有力量的段落,首先出現在方勵冒險犯難,去日本探訪軍事史家和當事人後代的場景。問題鮮有地直擊要害:為什麼明明有足夠的救援船,島嶼也近在咫尺,卻偏偏沒有救援戰俘而是封閉艙門讓戰俘隨艦淪亡?日本軍事史家的回答是當防止戰俘逃跑和讓戰俘活下來存在兩難選擇時,戰爭情境會選擇無條件防止戰俘逃跑。1800名戰俘,包括英國皇家海軍經驗豐富的海上戰鬥力量,這對他們的軍事管制形成了威脅。所以按照戰爭需求,格殺勿論。

  而對裏斯本丸船長——執行封艙命令的經田茂的香港軍事法庭審判記錄展現中,經田茂説悲劇始作俑者是船上日軍官下令封艙,最終法庭仍以無法證明其受到脅迫而判處其七年監禁。法庭的一道道質問在《裏》中極其直接尖銳地再現,説明電影在歷史真相的揭露中,並沒有止步于簡單的道德批判,它其實揭開的也是非正義一方永遠無法自證的黑暗抉擇。

  美軍戰鬥潛艇的後人面對方勵採訪時説:戰爭是激進的。你不殺人人就會殺你。這幾乎是被世人默認的叢林法則,但當他們聽到方勵播放的採訪錄音,聽到他們的父親,執行魚雷轟擊裏斯本丸而親手釀成800盟軍戰俘葬身大海的魚雷工程師,在倖存戰俘紀念聚會上的痛苦懺悔和泣訴,才真正知道,傷害同類的作惡即便被原諒,日後面對良知的折磨和拷問也將是更嚴酷和漫長的罪與罰,沒人能夠從施暴的戰場全身而退。

  惡影之下,對抗的奇跡

  電影不僅展示了裏斯本丸上人性施虐的心理肌理,所幸電影也為我們展示了,在巨大的恐懼、暴力和死亡的壓榨下,戰俘們在危機中的抗爭力量。暴力對抗之外,卡斯伯森上尉組織戰俘有序逃亡,並留守在船艙,為瀕死的士兵念起蘇格蘭的經典童書詩集,給戰死他鄉的漂泊靈魂一些心靈的告慰。而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一段講述是士兵們在戰爭初期就按慣例接收到了氰化鉀膠囊,以備在成為戰俘時自我解脫。但自殺是懦弱的,漢密爾頓上尉第一時間就扔掉氰化鉀,他要為自己勇敢戰鬥到最後一刻。可當他奮力擠出底艙,又從即將傾覆的輪船躍入大海,卻遭受了日軍窮追猛打的射殺時,他知道沒有生還的可能了,不再向岸邊游去,而是自殺式向公海游去。此刻的不求生而求死,是他決定死也不要死在同類殘殺的槍炮之下,如果一定要面對死亡,就由自己選擇赴死的方式,這是生者留給自己的最後掌控命運的機會。

  電影中還非常罕見地展示了歷史中的一段記述,倖存者回憶他們在海上漂浮時看到那些失蹤者最後的身影時刻,這幕儀式化的場景非常震撼,一個個聲音交錯,一幕幕場景迭現,一張張年輕的臉在波濤中隱去,這是生者對死者的紀念,是家人對他們所愛的最後告別,是人類對同胞鄭重的悲憫。

  電影的情感節奏也極其細膩準確。在用三維動畫和人物口述來高度還原物理壓迫的視聽死亡體驗面前,觀眾和所有片中人物一樣,屏住呼吸,制止言語,數次搏鬥都被絞殺生的希望,有家無法再回的絕望和窒息變得切近,所有鏡頭,都如刀劈斧鑿留在心裏,來不及疼,就被更大的原力覆蓋。而這個原力,就是善的力量。

  至暗時刻,救援的光,突然亮了。

  在今天,浙江舟山海域一帶有個著名的陳財伯的銅像。在風暴黑夜,上山頭點火為漁船指路,使無數人逃生;有人落水,要救上來。這是沿岸漁民的樸素信仰。所以,80年前,200多個漁民在海上發現隨輪船傾覆漂浮而來的士兵們正被日軍槍炮追擊,毫不猶豫地伸出了援助之手。200多個自己比誰都苦的中國清貧漁民,沒有戰隊、沒有誓師也不吶喊,就沉默奔向海上戰場,冒著槍彈射擊去搶落水戰俘,撈起一個走一個,藏起一個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是,這種救人的義舉在事後,沒人要求報恩,沒人呼告補償,甚至在電影中,我們看到連子女後人都少有能講述歷史細節,因為救援漁民沒覺得是值得記住的記憶向後人咀嚼,反倒覺得該忘就忘。

  當日軍搜查出300多名戰俘後,漁民全力以赴掩藏了三名英國上等軍官,並派15名精幹漁民一路掩護通過數個封鎖區到達英國使館。歷史往往就是這樣的玄妙,恰好因為這被中國漁民保護逃出的三位英國戰俘,裏斯本丸上日軍屠殺戰俘的真相才最終在世人面前被揭露出來。人在做,天在看,至此,多米諾骨牌一樣連環觸發的事件爆點,終於迎來終局,命運的轉輪,開始按正道啟動。

  歷史拉遠了看很容易抽象,只是時間事件和數字;再近了些則容易沮喪,一幕幕大戲永無新意,天老爺顛覆眾生如細土翻砂。可再拉到足夠近,足夠的細節在追憶裏鮮活,人類間的情感薄如蟬翼卻力拔千鈞,會看到奇跡瑩瑩點點地出現,惡本能釋放,就必定有善本能出手;有趕盡殺絕,更有仁心義膽。

  方勵在電影訪問中反復強調,裏斯本丸沉沒故事的第一棒是傳記《裏斯本丸沉沒:英國被遺忘的戰時悲劇》的作者托尼·班納姆博士,第二棒是電影人,第三棒該交給觀眾,其實這也是裏斯本丸沉沒故事鏈條的本質。在命運施暴下,中國漁民重組了星星點點的生命之桴,這不是一個戰爭歷史片,而是一部沉靜勇敢的心靈願景電影。它適逢其時地誕生,不僅隔著歷史的長河質問戰爭的殘暴,更是在試圖挖掘生命圖存之間絕對的善意。今天的世界,日復一日嚴苛的震蕩,技術的進步有時也難抵人心的黑洞,對世界陷入隔絕感的警惕會讓我們再次置身冰冷的海夜,這個時候,一部中國電影溫和而堅定地説:要有信心,人性的明亮要由你我傳遞。

  這就如同98歲的戰俘倖存者威廉在影片末尾灑脫地揮手:戰爭是骯髒的勾當,我活到現在,只看未來。

  (作者楊蕊 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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