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藝輝導演新作《好東西》是其作品《愛情神話》的平行篇。兩部影片的創作內核是一致的:如果説《愛情神話》旨在打破世間“神話”,那麼《好東西》所強調的“好東西,就是讓人開心的東西”,則是在告訴觀眾,每個人都要堅持自我,不要讓生命困于“道理”“規則”等束縛之中。這無疑是新一代女性導演跳脫傳統模式,對現代都市生活新穎而深刻的認知與把握。
沒有“愛情”也沒有“神話”
《愛情神話》和《好東西》都從愛情的出現開始,都在愛情消逝時結束。前者結尾,眾人在追思老烏的聚會上集體觀看碟片,房間裏的男男女女本指望從中看到浪漫的傾訴,卻被費裏尼支離破碎的情節弄得意興闌珊。顯然,此處的情節已成為一個雙關語:既是祭奠逝去的老友,也是祭奠一去不返的愛情。
《好東西》裏的一眾角色在尋尋覓覓、兜兜轉轉之後,也沒有在愛情方面取得任何進展。儘管王鐵梅接納了小馬,但兩人終究只停留在“在家一起看電影”的關係;儘管小胡希望能和小葉“認認真真在一起”,但小葉已經認清了這段感情的實質。至於前夫在王鐵梅周圍“添亂”,對她來説更是無關緊要的生活小插曲罷了。
同樣把鏡頭對準現代都市女性,同樣盡可能給女性觀眾提供認同快感和個性主張,《好東西》和多年前的“小妞電影”卻有本質區別。如果説後者是通過講述一個皆大歡喜的浪漫故事來提供慰藉,以此維繫和穩定主流社會的傳統價值觀,那麼在當下這個個體化、原子化趨勢明顯的時代,愛情顯然已經不能成為解決生活難題的萬能方案了。這也是《好東西》《愛情神話》總能讓觀眾感到親切的原因。
必須要指出的是,導演邵藝輝並不“反對”愛情,正相反,其電影中的角色總是在調侃嬉笑中處理著情感關係,享受自由和主動的快感,也是一種立場表達。在《愛情神話》中,白老師的兒子白鴿修眉、化粧、護膚,而他的女朋友洋洋大大咧咧,被老烏説成“像個男孩子”。他們不符合傳統性別角色定位的個人形象,反映的就是導演對當代人所受規訓的明確拒絕。
在《好東西》中,小葉先是故意在大樓保安面前謊稱自己是“後媽”,又在小胡面前謊稱自己已婚且有個9歲的孩子。表面上看,這是小葉對自由個性的追求,事實上卻是當代社會“神話”對都市女性的另類精神束縛——年輕人就一定要很“酷”很“灑脫”?另類精神束縛的受害者當然不只是女性,就連瀟灑的鼓手小馬試圖親近王鐵梅時,也會不自覺地學習情色電影中的“招數”——可誰又規定,男性一定要用某種行為表現“男子氣概”呢?
因此,導演真正想表達的是:現代人需要的既不是心靈雞湯式的“愛情”,也不是對自身做出規定性要求的各類“神話”,而是一種不受束縛的狀態,是個人生活的多樣性。
拒絕“刻板”也拒絕“對立”
觀影過程中,當王鐵梅的前夫把“結構性問題”“你讀了幾本上野千鶴子”挂在嘴邊,當小馬在飯桌上一本正經地説出“我們都有原罪”時,身邊的觀眾爆發出一陣又一陣的笑聲。如此輕鬆的觀影氛圍真是久違了。但另一方面,關於本片,社交媒體和網絡論壇上確實也出現了一些負面聲音。
之所以會有爭議,或許因為有人誤解了本片的用意,這恐怕也和當下影視創作的大環境有關。隨著中國正不斷走向開放,各種觀念、意見之間的張力也得到了相當程度的舒緩或消解,對性別話題的探討自然也應該轉向更細膩的人性化探尋。
令人感到遺憾的是,在部分女性題材的影視作品中,對女性形象的塑造仍然“刻板化”,這也間接造成了輿論場中的撕裂與對立。無論是都市愛情題材,還是古偶題材,都不乏為表達女性話題而表達女性話題的作品,女性人物的設定成為一種迎合消費心理的空洞而懸浮的能指,使角色失去了普遍意義或代表性。有的作品一邊強調女性的“堅強”“獨立”,一邊又大肆渲染角色的顏值作用,以及在異性面前發揮的魅力攻勢。
回過頭來看本片,我們更能體會其可貴之處。《愛情神話》和《好東西》一樣,都有一段非常出彩的“飯桌戲”。在前者中,三個女人用“剩菜”“大鍋飯”等隱喻調侃與白老師的關係,顛倒性地把白老師置於慾望對象,卻絲毫沒有用女性魅力攻勢“爭寵”的意思;在後者中,是小馬和前夫在飯桌上展開滑稽的“雄競”。當他們脫口而出一個又一個學術名詞時,其實就已經構成了最深刻的反諷——那些時時刻刻在表演如何“關心女性”的人,就和那些一心賺取流量和熱度的影視劇一樣,只是把女性當作盈利的目標和工具。
而當下女性題材影視劇的另一大誤區,就是將男人與女人對立起來,或是人為地去設計一種宣戰。事實上,不僅是女性,男性也是現代商業社會中等級、拜金、消費主義的受害者。
儘管《好東西》中王鐵梅的前夫有虛偽的一面——他對王鐵梅宣稱要結紮,結果卻只停留在“口頭諮詢”;王鐵梅和女兒為搬家忙得不可開交,他卻在完事之後才姍姍來遲,但他又何嘗不是所謂“結構性問題”的受害者?他不甘於在家做“煮夫”,希望用事業證明自己,卻在跳出家庭、婚姻後一事無成,遭人詬病。説到底,和女性一樣,男性同樣很容易被困在社會性的偏見裏。
所以導演開放、寬容的創作態度無疑值得被珍惜。無論男性還是女性,所追求的生活目標都應該是真我的“生命自由”。正如電影中的小葉雖然是個“戀愛腦”,導演卻沒有盲目跟隨一些“大女主劇”的潮流,對其大加批判,反而肯定了她的勇敢與活力。或許正如邵藝輝所言,人與人之間就應該共同構築更和諧有愛的相處模式,“如果能換成更包容更友善的交流方式,也會讓氛圍變得更加融洽”。
《好東西》的格局一點也不“小”
儘管《好東西》和《愛情神話》為導演積累了不錯的口碑,但仍有些問題無法被忽視。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電影的格局是否“太小”?是否只是“小資情調”的又一次自娛自樂?
當下,影視劇作品的表達方式正變得越來越“反歷史”,觀眾也更關注自我感受而非“宏大敘事”,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情緒幾乎成了人們感知社會和與他人交流的主要內容,由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情緒價值”為什麼成為時代的關鍵詞之一。
但如果缺少思考的深度、細緻的敘事,所謂“情緒價值”也有可能淪為抽象的情緒宣泄,比如“爽劇”;或者成為片面的個人感受,比如無病呻吟、自怨自艾。換言之,如果單有情緒,我們還是很難把自我和他人、個人和群體連接在一起。
解決這個問題的關鍵,在於通過細緻的個體敘述建立起堅實、豐滿的意義感。《好東西》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段蒙太奇,就是作為錄音師的小葉給王鐵梅的女兒王茉莉播放各種聲音片段。她猜“暴風雨”,其實是媽媽煎雞蛋的聲音;她猜“沙漠”,其實是媽媽刷鞋的聲音;她猜“龍捲風”,其實是媽媽晾曬衣服的聲音;她猜“挖掘機”,其實是媽媽收拾房間的聲音……
一部文藝作品,能否讓觀眾真正聆聽、注意、讀懂那些可能在生活中被遺忘、忽略的聲音,感受到那一個又一個動人的個體故事,就決定了它能否讓個體和大眾有效地連接。
以此而言,《好東西》的格局其實一點也不“小”。從《愛情神話》到《好東西》,所有人物的愛欲投射不是指向不明就是空無著落,這當然也是一種隱喻——與其説導演一直在講述男女情感的錯位,不如説她敏銳地觀察到了現代人在精神世界中無所憑依的無助狀態。我們甚至可以期待,邵藝輝在未來的探索,或許能為陷在消費主義和熱搜話題裏的電影開闢一條新路。
當然,如果説《好東西》還有什麼遺憾的話,那就是它和《愛情神話》一樣,在影片的後半段把敘事中心完全落在了同性情誼。這種做法固然討巧、溫暖,但未免失之於單薄、簡單。至於電影的結尾王鐵梅得到的安慰——“人不可能完美,做得不好也可以原諒”,也有濃重的心靈雞湯痕跡,和整部作品灑脫的情感基調並不匹配。
也許,對導演的下一部作品來説,不一定非要輸出那麼多觀點,也不一定非要講述那麼多道理,輕鬆上陣,反而可以為觀眾帶來更多“好東西”。(余小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