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藝青年版《日出》劇照
毋庸置疑,北京人藝的金字招牌是由70多年來積累的大量優秀劇目帶來的,更是70年來十幾位優秀的話劇表演藝術家帶來的。這些藝術家開中國演劇學派之先河,他們的藝術追求境界之高遠,藝術創作水準之高超,至今難以超越。1999年,梁冠華、濮存昕、楊立新、何冰、吳剛、龔麗君、馮遠征等一批中生代出演復排版《茶館》,用25年300多場的積累,為北京人藝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時至今日,老藝術家們風華漸遠,中生代也到了花甲之年,青年演員能否接過金字招牌,將自身表演水準和已經形成的北京人藝的演劇風格推向前進,這是北京人藝乃至世界上優秀的表演藝術院團都不得不面對的重要問題。
適逢北京人藝近日來滬獻演的劇目中,恰有一部專為青年演員打造的新版《日出》。由於其故事的銀行背景、金融生活、階層的躍進仍然是今天的時代話題,因此受到觀眾的熱情關注。筆者將重點針對這部戲裏的幾位青年演員做具體分析。
青年版《日出》的欣喜與嘆息
整部戲中,不乏可圈可點的潛力新星。比如青年演員雷佳飾演的李石清一角亮相上海灘,展現他已趨成熟的表演功力。
雷佳的形象和聲線在話劇演員裏資質不算高,但他對人物的深刻理解能力和極強的舞臺信念感,以及緊湊的舞臺表演節奏,使他的表演總能迅速抓住觀眾。他不是傳統的寬音大嗓,但吐字清晰利落,潛臺詞明確,語速快而不亂,即便是複雜的語意也表達得十分清晰,創造了一個新的李石清形象。他把表演的重點放在李石清這個人物所面臨的“困境”上,一個想出人頭地、跨越階層的野心家卻終被時代所淹沒。
他從2021年開始飾演李石清,這次演出又有新的舞臺行動呈現,例如他得知潘月亭銀行生意的軟肋,潘走後,他情不自禁振臂一甩、雙腳蹦起,撲在沙發上大口地喘著氣,望著天花板。這一串新穎而像時下年輕人的舞臺動作,展現他抓住了翻身的機會,極有對比和張力,顯得酣暢淋漓,也為之後的轉變打下“標記”。
此次表演中,他在全場有多次大停頓,在妻子打牌輸錢後、被潘月亭羞辱後、黃省三瘋癲時、在撿起那“賣臉”的20元紙鈔時,這期間,雷佳通過情緒、手部動作的前後反差,幾乎沒有什麼明顯的舞臺行動,遠看像石頭一樣杵在那兒,然而你能感受到他內心的波濤洶湧和內勁。他的眼神對於視像的鎖定與貫穿,例如盯著那張紙鈔,背對妻子低頭看著地面思索,沒有鮮明的舞臺動作,只是回歸單純的真聽真看真感受,把觀眾不知不覺地拉入到他的處境和情緒當中。這些具有內在張力的表演,達到很高的情感濃度,合理得就像是李石清本人生長出來的動作,能夠直擊人心。
雷佳表演節奏的精準、人物塑造的創造性,使得他的舞臺表演如電影般精準,似乎在心靈的“刻度”中表演,體現出一種表演的“速率”,令人讚嘆。他像是完完全全“浸泡”在角色裏,在演員身上長出了角色的筋骨血肉,在舉手投足與臺詞間不斷釋放著一股“內勁”,這種筋骨的“內勁”感在他飾演《白鹿原》中的白孝武身上也有體現:他飾演的白孝武靜如處子、動如脫兔,情感壓抑中感受內心的翻涌澎湃,潑灑宣泄情感時不丟失內裏,于無聲處聽驚雷,凸顯他獨特的舞臺節奏,已然成為他的一種表演風格。
方洋飛飾演的黃省三也有血有肉,在李石清告訴他幾條出路,説到偷的時候畏縮的眼神,時而看著李石清向他確定是不是真的讓他偷,時而挪開不敢相信接下來會聽到的話,那種知識分子被迫脫下長衫的窘境、糾結與掙扎,通過飄忽的眼神、顫抖的手指和試探性的語氣體現一下子就打動了觀眾。瘋癲後喂孩子毒藥那段,透過他的眼神仿佛能看到手上拿的勺子、面前的孩子,攪拌紅糖水,喂的時候嘴巴不自覺地張開,那種慈父般的笑容此情此景尤為刺痛觀眾,且虛與實的視象間切換順暢自然。方洋飛的形體表達也很好,在瘋癲後跳樓前的一刻,朝著下場門的方向,身體拉成一條斜線,一手高舉指天大喊:“我要跳樓”,頭隨著手傾向一側,在角色生命結束前的最後一刻留下了一個聲嘶力竭、走投無路、極具張力的剪影,令人動容和悲嘆。
陸璐本人形象非常貼合陳白露,身材高挑,皮膚白皙,氣質高雅,舉手投足曼妙美麗,甚至可以説是最美的一版陳白露。音樂劇演員出身的陸璐還有一副寬亮相濟的好聲音。然而,話劇藝術的區別性特徵就是它能夠借助語言傳達深刻的思想、表達深邃的情感。在這兩方面青年演員存在一定的短板,我們能從這版陳白露的舉止中看出她高貴典雅的氣質,但卻無法從她的言談舉止中體會到她的精神世界。
方達生身上可貴且可愛的地方的確是那種憨直氣,但好的表演絕不是去演一個狀態。楊明鑫飾演的方達生,在多個本該有情緒波瀾的場景中,對於本就不生活化的臺詞的處理,似乎有些扁平。
不過,女演員柳文伊、周佳鈺、伍宇辰檸雖然戲份較少,但卻呈現了頗有質感令人欣喜的表演。
《日出》謝幕時,舞臺背景映出曹禺先生形象和手稿字樣,所有演員轉向背景鞠躬,這個謝幕細節令人動容。不過,也讓人不由感慨,如何把這種舞臺上的致意真正化作一場臺上與台下共同經歷的心靈的鞠躬,是新一代所應審慎對待的。
優秀青年演員要挑大梁進行歷練
由於空間距離的觀賞環境,話劇演員像其他舞臺劇演員一樣,對於年齡的寬容度較高。這一方面能夠讓觀眾更加聚焦于表演功力而非外在條件;但相應的,也會帶來院團人員特別是“臺柱子”更迭較慢的問題。當前北京人藝亟待舞臺更新傳承,人才梯隊建設問題刻不容緩。相信也正因如此,有了這一部由青年人挑梁的《日出》。
但一部《日出》還不夠,優秀的青年演員應該被給予分量更重的角色,促使其儘快能夠挑起大梁,讓青年演員能夠接住這塊金字招牌。
話劇演員的基本功僅僅強調氣聲字也就是氣息的飽滿、聲音的洪亮和吐字的清晰遠遠不夠。濮存昕曾經提到在話劇舞臺上演員要“滿宮滿調”,也並非只是強調氣聲字基本功,而是強調要有戲,要傳情。除了聲音吐字基礎,形象、形體的考量以外,對劇本的理解能力,對人物形象的詮釋和創造能力,以及對生活的領悟能力,要最終落實到角色形象的性格化的能力,才是挑選和培養演員的重中之重。前不久俄羅斯瓦赫坦戈夫劇院來上海演出的《葉甫蓋尼·奧涅金》與《戰爭與和平》,為適應大劇場演出和觀眾的情感互動,演員也沒有戴麥,《葉》用了地麥和道具藏麥,《戰》用了地麥,很好地平衡了戲跟演員能量的問題,話劇終究要實現戲劇的張力,而非單純強調聲音的張力。
更重要的是,無論導演還是演員的創作能力,首先體現在對原著精神內核的理解上,何況是名著。吃透人物的精神生活是演員的重要基本功,在表演時,找到與自身創作的契合點,繼而實現演員自身對角色的創造,達成演員對角色的個性化、創新性貢獻,才能穿越時空,與今天的觀眾共鳴、共情。
頗為挑戰的是,當今看《日出》,不同年齡層的觀眾在這裡驗證著自己關於《日出》劇目與角色表演的集體記憶。站在北京人藝的舞臺上,面對如此成熟的觀眾,這當然對青年演員是一道坎兒。然而,走過去,前面一定是一片新天地。
(作者饒丹雲、龍一豪 同濟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