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合票房成績、總體評價和美學特質,近來較為出眾的國産大片幾乎只有包括《流浪地球2》(下圖)和《封神第一部》(左圖)在內的少數幾部。
今年以來,國産電影整體票房相對疲軟;進入下半年,尤其是暑期檔之後,國産電影更是缺乏活力。竊以為,其中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國産大片的缺位;或者説,是國産大片的生産不盡如人意。截至11月,本年度堪稱大片的電影不僅數量寥寥,且未能産生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品。
作為一個舶來的概念,大片沒有絕對的標準;但隨著中國市場的發展變化,大片發展出中國語境中的鮮明意涵。考察那些擔綱了票房主力的國産大片,主要呈現出以下幾個核心特質:首先是表達主流價值觀的,為大眾所認可的意義模式;其次是基於特效、美術和視聽衝擊力的宏大美學建構;最後則是必不可少的故事本身和敘事模式的娛樂性和趣味性。從近些年的電影市場來看,國産大片實際上起到了一種吸引、相容大部分群體走進影院的“破壁”作用,從而引領大眾對於觀影的熱情。
但遺憾的是,2024年國産電影在大片製作上幾無亮點。
2024年國産電影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出現了很多更具特定身份與群體意識的影片。例如《熱辣滾燙》《出走的決心》《喬妍的心事》《好東西》等女性向意味更為顯著的影片,《野孩子》《逆行人生》等關注特定草根群體的影片,以及《雲邊有個小賣部》《走走停停》等都市青年治愈片。這其中,只有《熱辣滾燙》與《好東西》憑藉強大的話題效應實現了破圈,而大多數作品則由於意義模式聚攏于特定群體,受眾面也相對狹隘。而大眾輿論的群落化、圈層化,則與電影的這一趨勢形成了某種共振,導致了不同人群的觀影壁壘更為顯著。同時,輿論場整體上也變得更為敏感。《逆行人生》所産生的“富人出演窮人”的輿論質疑雖然在邏輯上站不住腳,但從側面説明瞭群體性輿論的極化現象,亦説明瞭電影進行群體性想像的內生困境。
與此類電影困守于特定領域相對,本年度沒有産生口碑和票房同時兼備的“破圈”大片。然而,這種大片的困境並非産生於今年,近幾年以來,市場上堪稱“大片”的優秀電影幾乎鳳毛麟角。
這一問題可以從多個視角來觀察。
首先,在近幾年的電影市場上,在高票房的電影中,“大片熱”在逐漸降溫。2023年的《滿江紅》《消失的她》都以特定時空構建了某種程度的“奇觀化”敘事,或以明星陣容疊加主旋律敘事,或以懸疑風格建構女性向話題,取得了巨大的票房成功。這種充滿了獵奇風格的“出奇制勝”的電影生産策略,深刻影響了其後的電影投資和生産邏輯。但顯然,類似的成功沒能在電影市場得到延續。與這一趨勢相對應,比之此前追求宏大視效、技術奇觀的影片在各個類型中全面綻放,近兩年的電影則更加趨向劇情片和現實題材;其他題材尤其是幻想題材等典型特效片則相對匱乏,這是導致優秀大片難以出現的重要原因。
同時,在新主旋律大片奠定了大片的典範美學樣態之後,電影市場掀起了此類電影的熱潮,但現實題材在建構大片美學方面逐漸體現出其局限性。近三年以來,新主旋律大片明顯集中于歷史戰爭題材(如抗美援朝題材主題影片)和部分災難題材(如《烈火英雄》《驚天救援》)。前者嚴肅的革命倫理和寫實表達使得文本在表現空間上較為有限,而後者則難以負載“宏大美學”的想像,這使得主旋律視野中的大片建構逐漸陷入了困境。
結合票房成績、總體評價和美學特質,近來如《流浪地球2》和《封神第一部》這樣出眾的國産大片並不多,這其實並不偶然。大片所需要的充沛的想像力和宏大美學的視聽震撼,往往在幻想類題材中能夠得到最充分的呈現。同時,比之於現實題材,幻想題材也更有助於拓寬意義模式和表述空間,彰顯娛樂價值。
以好萊塢的經驗來説,奠定好萊塢全球影響力的,是以技術進行卓越想像的一系列影片,如《星球大戰》《侏羅紀公園》等。對於中國大片來説,幻想題材同樣是大片最具潛力的表達模式。不過,就目前的電影整體創作來説,中國電影市場的幻想題材創作,除了《流浪地球》系列這一科幻力作,只有在古典神話領域取得了一些成績,産生了《畫皮》《封神第一部》等真人電影,以及《西遊之魔童降世》《白蛇》三部曲等動畫電影。
這裡體現出一個非常顯著的矛盾。自新世紀以來,以網絡文學、遊戲等為代表的新媒介文化,已經産生出大量的幻想文化作品,並不斷延拓到電視劇這一主流媒介中來。在大眾文化語境中,幻想文化已經佔據了顯著的優勢地位。然而,出於各種原因,電影市場反應遲緩,未能對幻想文化資源進行有效的轉換和運用,而是以保守的姿態固守古典神話這一陣地。電影領域的幻想文化開發,遠遠落後於當下大眾文化領域中幻想文化的發展。事實上,幻想題材也有過一些經典題材之外的開拓。在國內興起大片熱潮時,就陸續産生過《無極》《長城》等電影,但這些電影情節懸浮,缺乏本土文化意識,未能取得良好反響。2020年以後産生過《陰陽師》《侍神令》這樣以日本陰陽師文化為背景、二次元風格較為濃郁的作品,但這種源自於海外文化傳統的表達未能引起廣泛的關注。
相比較而言,2024年的兩部幻想題材電影中,《749局》有著基於本土現實的想像力來源,《異人之下》取材于當代漫畫作品,並通過動漫改編産生了一定影響力。這兩部作品具備了較為顯著的本土意涵和新媒介文化特質。然而遺憾的是,比之於《長城》生硬地搬弄好萊塢怪獸片套路,《749局》則以隱含的青春偶像劇情感表達疊加好萊塢元素的生硬串燒,顯現出了更為徹底的思維混亂,尤其是本土文化主體性的缺失。而《異人之下》則幾乎完全脫離原著的精髓,顯現出了製作團隊對於作品本身和新媒介文化盲目混亂的認知。這兩部作品的失利,體現齣電影領域對於新媒介文化經驗的嚴重匱乏。
相比之下,今天暑假取得了巨大成功的遊戲《黑神話:悟空》,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電影的生態位。它的成功首先來自於優秀的視聽效果和美術呈現,營造出虛擬真實的恢弘美學和極致沉浸感。其次,則是它雖然取材于經典神話,但卻吸收了新媒介文化(小説《悟空傳》)的經驗,對原著進行了大膽的顛覆性表達,從而打開了全新的意義空間。《黑神話:悟空》以技術所營造的審美衝擊為基礎,疊加了新媒介時代的幻想文化表意模式;它作為3A大作的成功,顯現了幻想文化的深刻潛能。同樣,在電影場域中,也應該重視新媒介文化經驗,尤其是新世紀以來的幻想文化傳統。這不僅可以為大片提供更為宏輝和更富想像力的敘事和審美空間,更有助於立身於本土文化潮流,建構更具主體意識的中國式大片。
(作者高翔 西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