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劇集市場出現了一種“歷史考據+懸疑敘事+當下表達”的微觀歷史劇,在真實的歷史背景、微觀細節,以及既定歷史結局的“規定情境”下,對故事和人物展開虛構和聯想。與傳統古裝劇相比,它敘事的自由度更大、嚴整性更強,集數體量更偏小巧,典章器物、組織架構等均有據可循。
這類作品以微觀視角展示時代剖面,帝王將相退隱,市井民生上位,同時用現代價值觀念與觀眾共振。經過《顯微鏡下的大明》《繁城之下》等劇集的接力探索,到不久前熱播收官的《清明上河圖密碼》,微觀歷史劇的樣貌愈加清晰。
拓展探案劇版圖 延伸敘事空間
《清明上河圖密碼》的“傳統范兒”很足,以藝術的方式“造境”,用生活流和趣味性的講述綿綿用力,故事與當下的適配程度也更為妥帖。該劇以“畫中藏案”的手法將古畫有機融入敘事,觀眾隨著卷軸的漸次鋪展,遠探往昔,近看端倪。
創作者把視角下沉至宋代東京城雀兒巷的一戶平凡人家,趙不尤、溫悅一家五口的生活腳步引觀眾“置身畫內”。進入繁華喧鬧的瓦子裏看一看孔明燈、皮影戲、木偶戲等傳統文化,領略一番打鐵花、血社火、目連戲、儺戲等非遺傳承……然而,這些元素並非只是襯託故事的背景,比如價格昂貴的“四合香”就被用作破案的重要線索。同時,劇中展現的這些服飾、美食、娛樂,蘊含著中國人自古以來的審美追求。
該劇並未止步于奇觀效果的營造,更沒有像穿越劇那樣以今人認知教古人做事的粗暴解題,而是用現實主義建構古代懸疑,將煙火氣與人倫美融入案情講述,從而進一步拓展了探案類型劇的版圖。
遊走于眾多案件之間的趙不尤既是家中頂梁柱,又是個中年“小男人”,這個每日臨淵履薄的良善小吏,因替領導背鍋而被意外辭退。演員把機鋒藏在了低眉順眼的日常背後,演出了人前低調,實則洞察一切,為親人、為正義攪弄風雲的小家之謀、大家之道。女主角溫悅則自帶一段破碎的前史,在給角色設置了強大的初始勢能後,一家人的秘密與危機便隨著一樁樁奇案漸次顯影。然而,溫悅心底對家的那份珍視與守護,從未被雨打風吹去,她在現實的羈絆與拷問中展露出人性的弧光。
還有理科“學霸”小弟趙墨兒,仵作奇才小妹趙瓣兒,看似糊塗卻絕非凡角的趙家老爹,一家人組成了面貌清奇的家庭群像。他們操心都城生活開銷大、不易居,為換好房子湊銀錢、找工作……透過這些生活常態的鋪陳,觀眾看到了古代升斗小民的窘態與頑強,也看到了他們各自想要守護的“小確幸”,這些都足以與當下觀眾産生真實熱絡的交流。比起朝堂權謀爭鬥,這些藏伏于高能主線下的情感脈絡,能夠下潛至更為豐富的社會議題,也由此延展出更大的敘事空間。
體察人性灰度 洞悉古今之變
《清明上河圖密碼》以案件為觸角,劇情逐漸鋪展出更多人的命運,凡出場者,既是過客,又是主角,每個角色都有高光時刻。帽妖案裏,為了低價拿地的章七娘不惜編造帽妖的傳聞,用權勢和恐懼成功操控人心。科考案中,權貴世家找人替考,阻塞了寒門學子上升的通道,但宋齊愈依然相信憑自己的熱血和才情能夠澄清玉宇,可理想主義的微光終究照不亮長夜寒天,他解開了榫卯,卻解不開現實的枷鎖。
東京城裏,半是輓歌。劇中趙不尤幾次在《開封府題名記碑》前沉思良久,輕撫“包拯”名字的這一細節直擊心靈——僅憑個體良知的單打獨鬥,已然于大勢無補。通過聚焦基層生態、探入社會腠理的微觀視角,折射出北宋末年政治秩序和權力運行的種種亂象與危機,隱然敲響了王朝傾覆的喪鐘。
以小人物負重解謎為切口,體察人性灰度、洞悉古今之變,此類劇集已逐漸形成獨特的話語體系。《顯微鏡下的大明》反映了“困在系統裏的小人物”這一現代母題。故事將帥家默放置於錯位的權力機制和凝滯的社會系統這張巨網之中,讓大明這席錦袍之下的魑魅魍魎一一顯形。《繁城之下》則描繪了底層小人物的搖擺圖景,以及光怪陸離背後的人心倉皇。這類穿透皮相、見微知著的微觀歷史劇集,從陌生的邊緣人和極致的案件情境中,讓人仿佛嗅到了水果在腐爛前散發出的那股奇異而濃烈的香氣,進而觸碰到朝代更替週期率的一鱗半爪。這些故事透過每個小人物的“掙不脫”,推演出每個王朝的“逃不掉”。
網絡媒介正在深度重塑著劇集樣貌,在文娛視聽消費“向短而生”的當下,長劇思維往往導致觀眾在減速敘事裏逐漸失焦。隨著大眾文化價值取向和審美重心的轉移,歷史劇的視角、調性與形式,都在不斷被重新定義。《清明上河圖密碼》《顯微鏡下的大明》《繁城之下》等劇集,以“煉詞煉句”的心性和體態,把握和利用了這種融合性。這些作品通過巧妙處理虛實之間的張力——既坐實望虛,在真實事件基礎上加以合理想像;又以虛證實,透過虛構的故事展現當時,將藏匿于史書褶皺中無從發舉的人物表情和內心波瀾一一復現,在歷史探案故事與中短篇劇集的結合中,豁然打開了新賽道。(作者張碩 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