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殷商,氣數已傷,你遇見我,就是你的硬傷!”“願以吾血,護我家園。”
兩軍對陣之時,主帥這些氣宇軒昂的叫板,正式宣告《封神第二部:戰火西岐》(下稱《戰火西岐》)的歸來。然而,就算一家人觀影,觀感分歧也能讓人在大年初一就爭論起來。
褒揚者以為,這部電影將原著中龐雜的神魔體系與歷史格局,梳理出明快的情節線,並以嫺熟的體積捕捉技術,讓神怪氣場躍然眼前。魔家四將被演繹成巨人,殷郊被點化成“三頭六臂藍頭怪”,加上磅薄的戰爭場景、神秘的法術對決,著實令人心潮澎湃。此外,電影以青黑色暗示殷商的壓抑與酷烈,與西岐陣營溫暖的土黃色形成鮮明對比,其色彩上的隱喻也為影片增添了磅薄恢弘之感。
而對影片感到失望的觀眾,主要來自“原著黨”。他們認為,電影為了迎合商業片的敘事效率,不惜將本應波瀾壯闊的仙凡混戰,簡化為姬發、鄧嬋玉與聞仲三人之間的智謀博弈。原著《封神演義》其實是借武王伐紂、神仙鬥法來完成對道教神仙譜係的民間重構,而電影卻將這多維度敘事,改編為姬發如“中國隊長”般拯救西岐蒼生的故事,這多少消融了原著中“天人合一”的哲學內涵。原著是“以陣喻道”,而到了電影中,卻簡化成“以術服人”“以智降人”,這不是魅力降級是什麼?
為迎合“爽文式”的敘事效率,人物塑造呈現“前清晰、後混沌”的狀態,也就不足為奇了。以最有魅力的角色鄧嬋玉(那爾那茜飾)為例,導演的本意,是讓她從一個效忠殷商的“戰神”,逐漸生長出靈魂,擁有獨立思考與價值判斷。為此,電影需要解決“戰神”必要面對的內心衝突:我的馬蹄踐踏,究竟是指向虛妄還是指向拯救?只有將這些內心衝突拍得邏輯嚴密、細節有呼應,這一少年英雄的成長線才能立得住。
我們可以看到,鄧嬋玉的出場是極有魅力的。她帶刀策馬渡河,伯侯和其他少年在水中仰望她高顴骨、丹鳳眼的英氣面容,由衷欽佩,不約而同地唱起求偶的歌曲。鄧嬋玉的下屬認為這些靡靡之音冒犯了將軍,揮鞭喝止,而鄧嬋玉依舊如箭矢一般策馬前行,口中傲然呼喝“讓他們唱”。那一瞬間,上位者的威儀,糅合了對人類原始情感與慾望的寬容,凸顯了將軍的驕傲與颯爽。鄧嬋玉剛烈的性格、堅毅的眼神、無畏的稟賦,在影片的前半段確實令人眼前一亮,她臨陣指揮,擊鼓激發士氣;她與姬發在懸崖追逐、在水下搏鬥,也以乾淨利落的身手、毫不落下風的淩厲眼神,彰顯了角色內心的壯志淩雲。
但到了影片的後半段,主創對性別刻板印象的無意識迎合,又開始削弱鄧嬋玉的光輝。按照當代觀眾的內心期待,鄧嬋玉應該在“忠君”與“愛民”的撕裂性痛苦中,生長出自己的獨立思考,她倒戈西岐的動因,應該是姬發那句“我為活人而戰,你卻為了死人”。但在電影中,她的轉變居然是因為老婦人喋喋不休的説媒使其對男主姬發産生了“有女懷春”的別樣情愫。機緣巧合之下,鄧嬋玉參加了西岐百姓慶祝勝利的篝火舞。百姓在神仙點燃的火焰周圍且歌且舞,這富有生命力的一幕固然打動了鄧嬋玉,但更打動她的,恐怕是一位幾近慈母的老婦人為她簪花著裙,令她像迪士尼動畫中的吊梢眼花木蘭一樣,“當窗理雲鬢,對鏡帖花黃”,並以懷春少女的形象,面帶害羞地走到了男主面前。
作為觀眾,我們忍不住要問:鄧嬋玉完成從“為忠君責任而戰”到“為拯救蒼生而戰”的重要轉變,居然要靠長輩的拉郎配?她“繼承父親遺志”的堅韌信念,居然在“溫暖家庭”這個意象面前剎那間就能崩塌?作為敵方的先鋒戰將,她若能憑藉與百姓的真摯互動,以戰士的身份倒戈西岐,難道不是更動人嗎?退一萬步説,在原著中,鄧嬋玉是由父親鄧九公許配給了土行孫,兩人的愛情故事充滿了“高個女將與她的矮丈夫”的喜劇魅力;姬發的妻子是邑姜,這對夫妻是政治同盟,也是先婚後愛的典範。電影非要把姬發和鄧嬋玉篡改成一對兒,這固然是商業電影渲染“仇家生愛”的要求所致,但若想不損傷角色前期的光輝,裏面人心轉變的邏輯性,顯然要説得更清楚才行。至於副將闖帳,看到鄧嬋玉洗澡的場景,還有姬發在水中為救鄧嬋玉,親手卸下對她而言至關重要的戰甲,這些帶有“凝視”意味的情節,不僅沒有為鄧嬋玉的成長增添價值,反而破壞了人物內心世界的完整與強悍。
相比之下,姬發這個角色,是比鄧嬋玉更薄弱的存在。照理,經歷了父兄的死亡,他理應變得果敢勇猛,但在影片高潮,姬發要刺中聞太師額頭上的眼睛,方能拯救西岐。但刺出這一劍,意味著鄧嬋玉也將殞命。姬發猶豫著看向鄧嬋玉,這一幕也被嘆為“優柔寡斷”。
對《戰火西岐》的不滿,本質上是主創奢望在商業性、藝術性與文化性上同時取悅所有觀眾的失敗。當“效率”壓倒“深度”,當“愛情”超越“使命”,電影也就成了英雄敘事的華麗木偶。此時,“視覺意象”越繁麗,對生命本質的思考越浮表,人物的成長也就越經不起推敲。封神系列若要再拍續集,講好這個寓意無窮的IP,與其將資源過分集中在“視效特技”上,還不如動腦筋讓主角的成長更具跌宕起伏的能量。畢竟,人物豐滿,方能令如今吃慣“細糠”的觀眾,打心眼裏折服。(明前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