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大劇院出品製作,國家大劇院與中國戲曲學院聯合排演的京劇《白蛇傳》。資料圖片
婺劇《白蛇傳》劇照。浙江省婺劇團供圖
在我國浩如煙海的民間傳説中,白娘子許仙的愛情故事流傳廣泛、影響深遠。單就戲曲來説,自清代傳奇《雷峰塔》開始,至今全國絕大多數劇種均有“雷峰塔白蛇傳”的相關劇目,流佈範圍遠至海外,積累下來的劇本曲本和音像資料可謂豐富多彩。
由“誌怪”“勸誡”的主題意旨發展為浪漫奇幻的愛情傳奇
從唐宋到明清,白娘子經歷了由“妖”到“人”再到“仙”的形象嬗變,“白蛇傳”戲曲也逐漸由“誌怪”“勸誡”的主題意旨發展為浪漫奇幻的愛情傳奇。
現存最早的“白蛇傳”曲本是清代黃圖珌創作于1738年的《看山閣樂府雷峰塔》,主幹框架基本依照明代馮夢龍整理的話本小説《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西湖相遇——蘇州成婚——鎮江開藥鋪——金山寺尋夫——法海除妖,缽盂覆蛇,永鎮雷峰塔。但是,相比起以“凡人”許宣(清代傳奇和寶卷、八角鼓、馬頭調等曲本中,有“許宣”“許仙”兩種稱呼,地方戲則多以“許仙”稱之)為主要敘事視角的話本小説,《看山閣樂府雷峰塔》戲曲“代言體”的特質賦予了白娘子和小青“自我言説”的機會,觀眾(或讀者)可以直觀地了解她們“人格化”的情感和情緒,其作為“蛇妖”的神秘恐怖氣息則被淡化了。在《看山閣樂府雷峰塔》的搬演過程中,受眾的喜好和願望逐漸修改著人物的形象和劇情的走向。到1771年,清代文人方成培在“梨園舊抄本”基礎上創作了《雷峰塔傳奇》曲本,後世為觀眾所喜聞樂見的“端陽”“求(盜)草”“水鬥”“斷橋”“祭塔”等關目皆本於此。白娘子溫柔多情且法力高強的“妖仙”形象基本確立,結局也由黃本的“永鎮雷峰塔”改變為許狀元祭塔,孝心感動佛祖,白娘子出塔。
其後,彈詞《義妖傳》、小説《雷峰塔奇傳》、講唱本《雷峰寶卷》等各種藝術文本相繼出現,不斷拓展著“白蛇傳説”的題材領域,豐富著白娘子從“妖”到“仙”的蝶變昇華過程,孕育、滋養了各劇種的“白蛇傳”戲曲。
20世紀40年代起,田漢著手京劇《白蛇傳》的創作改編,先後刊行了《金缽記》、1952年版《白蛇傳》和1955年版《白蛇傳》三個稿本,成為全國眾多劇種移植或借鑒的範本。經過反復打磨的京劇《白蛇傳》結構凝練,人物和主題都具有鮮明的時代意蘊:白素貞美麗善良,感情熾烈;小青爽朗俠義,與白素貞肝膽相照;法海由之前慈悲正義的得道高僧“轉型”為剛愎冷酷的封建衛道士;許仙對白素貞的情感經由猜疑搖擺到堅定維護,唱出“你縱然是異類我也心不變”的愛情宣言。
據崑曲“傳”字輩老藝人周傳瑛口述,之前全本《雷峰塔》(《白蛇傳》)皆以“祭塔”“佛圓”為結局, 1924年雷峰塔倒塌之後,出現了小青、黑風怪“毀塔”救出白娘子的情節。當代《白蛇傳》戲曲多以小青劈塔救出白娘子結束,洋溢著昂揚樂觀的新文化運動精神內涵。
涵蓋各個行當,可繁可簡,成就劇目浩繁,使之經演不衰
《白蛇傳》戲曲之所以能夠跨越時代、地域和受眾群體差異而廣泛傳播,有文化淵源、社會心理和題材自身美學價值等多重原因。
遠古先民們對蛇懷有既“畏”又“敬”的複雜心理。很多部落以蛇為圖騰,傳説中人類始祖伏羲和女媧是人首蛇身,文獻和民俗中龍蛇並稱、靈蛇降瑞的説法隨處可見。這種源遠流長的情感經驗決定了白娘子既“妖”又“仙”、先“妖”後“仙”的多重形象,也註定了“白蛇傳”母題在傳播過程中會被賦予特定的符號意義和隱喻功能:人性的複雜,情感和理智的衝突,乃至價值觀念的抗衡等,都能在跌宕起伏又環環相扣的情節和不斷調整變化的人物形象、人物關係中得到承載和寄託。
就故事本身而言,“仙靈精怪”愛上凡間男子的講述,投注了古代民眾對美好生活的想像和祈願。相比起七仙女等“下凡天仙”,白娘子和小青“蛇妖”的身份更具備“民間性”:她們的“法力”具有衝破封建秩序的力量和可能;而在“情”的感召下盜庫銀、盜衣物珠寶、仙山盜草等帶來“爽感”的“妖術”,又是民間俗文化喜樂風趣風格的具象表現。
魯迅先生在《論雷峰塔的倒掉》中説:“我的祖母曾經常常對我説,白蛇娘娘就被壓在這塔底下……那時我惟一的希望,就在這雷峰塔的倒掉。”詩人徐志摩在詩中寫道:“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話/白娘娘是個多情的妖魔……到今朝已有千百年的光景……”可見白娘子形象在民間深厚的群眾基礎。
從戲曲藝術形態的角度來看,《白蛇傳》情節曲折而主線清晰,具有開闊的闡釋空間,上場人物能夠涵蓋生、旦、凈、醜各個行當,場次分配可繁可簡,全本戲或摺子戲、文戲武戲皆能圓融自洽,適合不同劇種、不同舞臺規模或不同班底因地制宜安排演出,這也是《白蛇傳》劇目浩繁、經演不衰的直接原因。
在不斷傳承中發展,以各劇種百花齊放的態勢在舞臺上爭奇鬥艷
經過幾百年的傳承發展、積澱繁衍,發生在吳山越水之間的這段浪漫傳説,如今正以各劇種百花齊放的態勢在戲曲舞臺上爭奇鬥艷。
崑曲《求草》《水鬥》《斷橋》等摺子戲以方成培《雷峰塔傳奇》為底本,悠悠傳唱近三百年,典雅的曲辭、清麗的曲腔,將白娘子的癡情、許宣的軟弱、小青的義憤表現得細膩傳神,守候著東方古典藝術含蓄雋永、意境幽遠的美學傳統。
京劇《白蛇傳》的精彩之處在於劇種和劇目的“集大成”。京劇高度成熟規範的聲腔系統和表演程式,田漢在崑曲摺子戲、京劇老本基礎上歷經十餘年的改編創作,眾多文藝理論工作者和京劇表演藝術家的實踐打磨,共同成就了京劇《白蛇傳》從“案頭”到“場上”的典範地位,至今依舊是戲曲舞臺上難以逾越的經典劇目之一。“你忍心將我傷”“小青妹且慢舉龍泉寶劍”等唱段在廣大戲迷乃至普通民眾中耳熟能詳,傳唱度極高。
越劇長期以來以女班為主,“女小生”成為劇種鮮明的特色之一。越劇《白蛇傳》中的許仙扮相俊秀飄逸,舉止風流,與柔婉嫵媚的白娘子相互映襯,以音韻婉轉的聲腔唱段和空靈生動的手眼身法暈染出江南水鄉特有的風情韻致。
川劇《白蛇傳》保留了清代戲曲中青蛇雙重性別的行當設定:日常生活中的小青由花旦扮演,在“收青下凡”“扯符吊打”“水漫金山”等打鬥場面中則以武生應工。川劇摺子戲《金山寺》中武生青蛇和武旦白娘子相互配合,表演出單膝站腿、挂肩、纏腰等高難度雜技動作和身段造型,再加以神將的“踢慧眼”“變臉”“吐火”等川劇絕活,充分展示出巴蜀民間藝術的獨特魅力。
同樣以身段技巧贏得觀眾矚目的還有婺劇《白蛇傳》。婺劇擅長“文戲武做”,白娘子和小青的“蛇形”“蛇步”是婺劇獨有的表演手法。《斷橋》一場中許仙驚險絕倫的“十三跌”動作,配合白蛇的“唱”、青蛇的“做”,被譽為“天下第一橋”。
此外,還有秦腔《白蛇傳》唱腔之慷慨激越,豫劇《白蛇傳》唱詞之質樸本真,歌仔戲《白蛇傳》劇情之迂迴曲折,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值得一提的是,各地方劇種演出院團在承襲、保留傳統劇目演出形態的同時,也積極拓展《白蛇傳》的題材領域和舞臺呈現方式,推出更多符合現代人精神氣質和審美趣味的“白蛇傳”戲曲。比如2014年“火爆出圈”、十來年連續巡演熱潮不減的粵劇《白蛇傳·情》;2024年國家大劇院利用旋轉式舞臺和多媒體技術、融戲曲寫意美與影視寫實美為一體的京劇《白蛇傳》;還有越劇《蛇戀》、錫劇《青蛇》等新編劇目以及版本不一、情態各異的“青春版”“時尚版”《雷峰塔》《白蛇傳》。
琳琅滿目、異彩紛呈的“白蛇傳”劇目,折射出中華傳統藝術的博大精深以及當代文化理念的多元與相容。可以想見,隨著科學技術對劇場的強效賦能,跨界融合觀念的普及和實踐,各劇種對觀演關係和劇場形態的創新探索,“白蛇傳”這一古老又歷久彌新的神話母題,和“封神”“西遊”一樣,將會有更加廣闊的戲曲舞臺空間。
(作者:孟梅,係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