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10年以來,中國戲劇取得了可喜的成績,佳作迭出、人才輩出,但與此同時也存在著種種亂象、種種問題。”中國劇協分黨組書記、駐會副主席陳涌泉在座談會上系統梳理了當前戲劇發展的階段性特徵且直言不諱,“戲劇的高品質發展,面臨著一系列的堵點、難點、痛點,只有克服這一系列問題,在新時代新征程上我們的戲劇事業才能真正健康有序發展。”
昨日上午,第十屆中國戲劇獎獲獎者座談會在上海銀星皇冠假日酒店金爵廳召開。座談會以“重視一劇之本,突出表演中心”為主題,前一晚剛斬獲梅花獎與曹禺戲劇文學獎的15位演員、5位劇作家齊聚一堂,談成就,更談問題,圍繞當下戲劇創作的文學根基與舞臺表演中的種種現象疏堵點、擊痛點,赤誠相待,暢所欲言,共話戲劇未來。
戲劇最文學,“劇本不牢,地動山搖”
“這個時代當下急需正本清源,回歸常識。這種常識有很多,其中首先還是要重視‘一劇之本’。”陳涌泉説,我們常説劇本劇本“一劇之本”,劇本不牢,地動山搖,這個問題總在説,卻總是在實踐中被忽視,“戲劇文學不但是文學,而且是最高級的文學,它是文學皇冠上璀璨的明珠”。
本屆曹禺戲劇文學獎獲獎作品《捉迷藏》的編劇李宇樑指出:“舞美是漂亮的衣服,演員是生命,劇本是靈魂,但如今許多導演讓衣服覆蓋了靈魂。”部分劇目過度追求視覺衝擊,將大量資源投入舞臺設計,卻忽視劇本的思想內核,導致“舞臺上美輪美奐,觀眾離場後卻難留深刻印象”。
輕視劇本背後,是創作理念的偏差與功利化思維作祟。京劇《張謇》編劇龔孝雄觀察到,一些地方院團為追求政績盲目上馬“大製作”,將劇本視為“任務式産出”,缺乏對生活的提煉與對劇種特色的考量。“只有文本堅實,我們才可以在此基礎之上建立起萬丈高樓,只有根深才能葉茂。”陳涌泉表示,重視“一劇之本”本身就是在維護戲劇大廈的根基。
破局之道在於回歸戲劇規律:提升編劇的專業地位與創作能力。本屆曹禺戲劇文學獎獲得者黃維若強調,劇作家應加強理性思維與技術積累,系統研究哲學、美學及現代派戲劇技巧,應對AI技術對模式化創作的衝擊。他在創作話劇《屈原》時,深入研究歷史文獻,以考古專著為依據塑造場景,使人物在歷史縱深處展現人性張力。這些作品證明,優秀劇本需兼具人文價值與現實關懷,既要“講好一個地方的故事”,更要通過對生活、時代的叩問,引發觀眾的心靈共鳴與價值思考。
“劇作家需將生活素材釀成酒,在艱辛跋涉中實現藝術提純。”福建劇作家戴先良的作品《畫網巾先生》展現了地域文化對劇本創作的滋養。他延續了閩劇“思想性與藝術性並重”的傳統,將方言韻律與舞臺美學熔鑄成獨特的戲劇語言。
河南省曲劇藝術保護傳承中心編劇原長松在歷史劇《杜甫·大河之子》中,將目光投向石壕村農民。通過老翁咽下苦難、背負希望的形象,揭示了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生存密碼。他筆下的杜甫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士大夫,而是與百姓血肉相連,吶喊百姓之吶喊的平民詩人。這種創作視角的轉變,源自對歷史真實與人性本質的雙重挖掘:唯有深入生活,才能讓歷史人物在當代舞臺上煥發新的光彩。
以表演為魂,需掙脫負重枷鎖
“中國戲劇自古講景隨人移,而現在是人被景框。演員的手眼身法步和唱念做打沒有發揮的空間,這就直接帶來了表演的退化。”台州亂彈演員鮑陳熱在表演三折戲時,堅持“一桌二椅”演盡人間百態,把舞臺留給劇本和表演。沒有百萬舞美,觀眾照樣為真誠鼓掌。
然而,當下舞臺的聲光電堆砌,讓演員像負重飛行的鳥。舞臺裝置的過度使用,正嚴重擠壓演員的表演空間,失去了戲曲寫意美學的精髓。不少戲劇節中,有的劇目需要十幾輛卡車來裝景。舞臺的過度堆砌不僅傷害到觀眾的審美,也傷害到生態環境。“只要裝景的卡車越多,這個戲死得越透,必然成為關在倉庫裏的殘次品,扔又扔不得,不扔又沒用,於是在各自的院團倉庫景滿為患的基礎上到郊區租倉庫裝這些景,一年的租金是幾十萬元,造成了多少浪費。”陳涌泉還憂慮地指出,演員在複雜的布景中穿梭,注意力可能在“別摔倒”上,“過多的堆砌甚至已經傷害到演員的身心健康”。
繁複的舞臺製作也常常讓創作者們忘記了表演才是舞臺的靈魂。“當演員成為舞臺上的提線木偶,表演藝術便失去了靈魂。”陳涌泉指出,如今很多戲曲演員缺少創作的主動,被動等待導演來指導動作唱腔。“所有成名成家、開宗立派的藝術家們都是有著強烈的創作欲,所有的表演在充分掌握了戲曲四功五法的基礎之後,還需要運用自如去塑造每一個角色。”
以表演為中心,需重塑“以演員為核心”的舞臺邏輯。本屆梅花獎獲得者秦海璐談及在排演《四世同堂》時與編劇深度互動,通過對臺詞節奏與人物心理的打磨,讓文學文本在舞臺上“活起來”。“演員和編劇並不分彼此,是互相完善且共存的關係。”這揭示了“劇本為表演奠基,表演讓劇本昇華”的關係,正是人戲結合的體現。
熱鬧表像下,表演者需保持清醒
面對時代審美變遷,演員需在傳統程式中注入現代表達。本屆梅花獎評委谷好好提出“三力”標準:“傳統程式的解構力,即化用程式而不被其束縛;當代審美的表達力,即讓古老技藝與現代情感共鳴;觀眾共情的控場力,即通過細膩表演引發跨代際的情感聯結。”在崑曲《牡丹亭》中,她通過調整身段節奏和強化眼神交流,讓“情至”主題更貼近當代觀眾心理,實現了“傳統美學的當代表達”。
“從無人問津到井噴式爆發,中國舞劇行業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關注,但這種‘盛況’背後藏著隱憂。”舞劇演員朱潔靜在座談會上直言不諱,她呼籲“以劇本為根,以表演為魂”的評價體系,避免因過度追求商業效果而背離藝術本體。作為《朱鹮》《永不消逝的電波》的主演,她親歷了舞劇從冷門藝術到流量寵兒的蛻變過程。如今,全國院團年均新創舞劇數量激增,有些院團甚至出現“一年八部戲”的創作節奏,“演員在不同角色間疲於奔命,看似光鮮的履歷背後,是對藝術深度的消磨”。面對自媒體的浪潮,這位舞者表現出難得的清醒。“當一部劇尚未首演,短視頻平臺的報道已鋪天蓋地時,藝術創作的純粹性正在被解構。”她坦言也曾被流量數據裹挾:“讚美湧來時徹夜刷屏,惡評出現時焦慮難眠。”這種過山車式的心態消耗著創作者的專注力,朱潔靜清醒地表示,“在演算法主導的傳播生態中,我們更需要堅守定力與耐性”。(臧韻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