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劇《苦盡柑來遇見你》劇照
《人世間》劇照
年代劇最重要的敘事特徵之一在於“以普通人的視角講述普通人的故事”,從而呈現歷史開裂處個人和家庭的命運沉浮。
近些年,年代劇呈現出一種爆發的態勢,且佳作迭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2022年的國産劇《人世間》和今年的韓劇《苦盡柑來遇見你》(以下簡稱《苦盡柑來》)。後者豆瓣評分甚至高達9.5。
年代劇作為一種類型之所以成為爆款,與它的多功能性有關。通過對特定歷史時期的回望,講述個體和家庭在歷史變遷中的命運沉浮和起落興衰,個人、家庭、社會的發展被纏繞在一起。在這個意義上,年代劇一方面可以反映國家的發展變化,另一方面還有著對社會生活的深切關注。而對於當下大多數普通觀眾而言,年代劇受關注的核心原因在於其作為一種溫暖的情感機制的功能。於是,年代劇如何溫暖人心成為值得被討論的話題。即:年代劇如何經由敘事,實現其溫暖人心的目的,從而形成一套完整的情感實踐機制?
普通人的普通故事:歷史開裂處個人和家庭的命運沉浮
年代劇最重要的敘事特徵之一在於“以普通人的視角講述普通人的故事”,從而呈現歷史開裂處個人和家庭的命運沉浮。《人世間》涉及1969—2016年間的共和國歷史變遷,《苦盡柑來》的歷史跨度從1950年代直至當下,都是將普通人及其遭遇,放置在大歷史的變遷中展現。普通人及其故事始終佔據主要地位,大歷史只作為一種必要的背景而存在。這樣的敘事,挑戰了佔據當下主流的精英敘事。
普通人的故事的另一面是家庭倫理敘事。年代劇由個人和家庭結構起來,這裡的家庭既是劇中主人公各自的小家庭,也是由小家庭構成的大家庭,更是一種由普通群體構成的共同體,比如《人世間》中光字片的發小們、工友們,《苦盡柑來》中的海女們。
雖然是講述普通人的故事,年代劇使用的卻是並不普通的敘事方式:非線性敘事,用回憶、插敘、旁白等方式,將個人、家庭和歷史纏繞在一起,給觀眾的觀看實際上造成了一些“阻礙”。這某種程度上是年代劇的有意為之,它拒絕觀眾的“不假思索”,希望通過不那麼“流暢”的觀看,引導觀眾進入歷史深處,進入劇中人物的內心乃至自己的內心深處,去思考,去自我説服,從而得到情緒的釋放。
換言之,年代劇通過敘事技巧和藝術手段,引發觀眾對人性和社會進行更深層次的思考。在這個意義上,年代劇具有獨特的藝術性和思想性。
日常生活的懷舊詩學:生活史的再現
年代劇情感實踐的另一敘事特徵是,通過重構日常生活的詩意性,對歷史進程中的生活史進行再現。
懷舊是年代劇建構日常生活世界的核心命題。年代劇的懷舊,其實是對一種日益缺失的在場與陪伴的深切追問。當下的日常生活世界,呈現為一種扁平化、碎片化的樣貌,毫無“詩意”可言,年代劇恰恰對此進行了反思和超越。
它首先在劇中通過視覺化表達,呈現不同時代的日常生活的真實細節。比如《人世間》中很多老物件都是從老百姓家裏收集的:燙花傢具、手繡門簾、炕琴上鋪著的線毯等,從而還原過去年代普通工人家庭的真實生活世界。《苦盡柑來》中的懷舊符號“隨身聽”更是別有意味:公交車上金明與男友握著一台紅色的隨身聽,一人一個耳塞,分享著美好的音樂,而車上的其他乘客則在一旁説著笑著。這是1990年代的日常生活世界,是“在場”與“陪伴”的具象化。反觀當下,我們每時每刻都沉默在手機裏,周圍的人和事仿佛是透明和孤立的。作為觀眾的我們不禁感嘆,過去的日子,多麼溫情詩意啊!
那些日常生活細節中的詩意,需要附著在特殊的地理空間中,才能夠“接地氣”,其由“懷舊”所産生的療愈效果,才得以實現。每一部年代劇都有自己特殊的地理空間,比如《人世間》的光字片,《苦盡柑來》的濟州島漁村,它們的意義在於,承載著豐富的歷史記憶和個人的社會關係,而個人經由這個空間,實現自我的情感和身份認同。所以《苦盡柑來》中,愛純理想的老年生活不是在城市當一位教老年人寫詩的老師——儘管“文學”一直是她的理想,而是回到那個讓她經歷了世事滄桑變化的漁村。
普通日常生活中的“詩意”,也來自於年代劇特殊地理空間中特殊的文化氛圍。比如《人世間》中東北的風貌與人文,《苦盡柑來》中漁村的鄉土風光和風俗習慣。這種文化氛圍具有地域差異性,但其實都與費孝通意義上的“熟人文化”息息相關,其核心在於互幫互助的共同體情感。正如在《苦盡柑來》中海女們的互相幫助,最樸實,也最令人動容。光禮去世之後,其女兒愛純其實是在海女們的幫助中長大的;愛純身為人母后,兒子銀明因受朋友牽連被關進監獄,海女們幫愛純一起去“説理”甚至“打架”。
由此,在年代劇中可見一條較為清晰的敘事脈絡:在承載著熟人文化的特殊的地理空間中,通過對不同年代的日常生活進行復現,從而建構一種日常生活的懷舊詩學。觀眾由此體認日趨遠去的“陪伴”和“互助”,在“原子化”社會中的孤獨自我得以被安撫。
溫情的敘事策略:情感凈化的實現
年代劇有著對歷史的回望和當下現實的思考,而回望和思考的動力來自於生命中那些風雨波折。普通人的命運起伏,是年代劇的內核。
但是年代劇卻不以苦痛的方式講述挫折,而是採用了帶有溫情色彩的敘事策略,從而實現情感凈化的目的:即一方面讓觀眾共情與共鳴,另一方面撫慰個體的情感創傷,縫合歷史和個人的縫隙。
首先,年代劇採用娓娓道來的慢節奏敘述故事,不刻意追求強烈的戲劇衝突。比如《人世間》講述了三兄妹之間的誤解以及互相理解,雖有衝突,但劇情並不專門聚焦于衝突本身,而是著眼于衝突的全過程:開始、發展和結局。某種程度上,《苦盡柑來》比《人世間》處理得更好。劇中涉及的苦痛和矛盾,與具體的歷史時代背景,都進行了較好的融合。比如愛純大女兒金明在金融危機中的失業,中老年時期的寬植因經濟壓力做出的錯誤的投資決定,都顯得非常自然和合乎邏輯。相比之下,《人世間》中有些情節的安排則略顯牽強,比如周楠在美國遭遇意外去世。
同時,劇中經歷苦痛的個體,並沒有一味控訴,而是在慢慢咀嚼苦難的過程中,逐漸回味甘甜。就像《苦盡柑來》的片名並沒有使用“甘”,而是用了柑橘的“柑”。柑橘從苦澀、到酸甜,再到釀成柑橘醬的甜蜜,是一個緩慢的、酸楚的,卻也夾雜著甜蜜的過程。苦痛的背後不是絕望,而是一種前行的力量。正如愛純和女兒金明都特別喜歡説的一句話:“只要活著,我們就各種嘗試吧。”
年代劇娓娓道來的慢節奏,能夠被已習慣於短視頻帶來的高刺激的觀眾喜歡,實屬不易。這與溫情脈脈的細節密不可分,比如在《苦盡柑來》中,小碎花/小雛菊既是一個貫穿全劇的細節,也是一個象徵著溫柔和堅定的符號。為了救兒子銀明,寬植變賣了房子和漁船,愛純則回到水産市場賣魚維繫生活。寬植特意為她準備了一張用塑膠水桶做成的圓凳,坐墊用包裹著碎花棉布的桶蓋做成,揭開蓋子,裏面放著一支燃燒(取暖)的蠟燭。看到這裡時,觀眾無不為寬植的溫柔所感動。愛純直到老年的時候,依然喜歡在頭上別小雛菊發卡。她有許許多多這樣的發卡,都是寬植為其所買,這是愛的發卡,是堅持與執著。
溫情敘事還來自於一種去標準化的敘事態度。年代劇的主人公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個體。如果説隨著現代化進程,一套“成功”的標準被建構起來,那麼在這套標準中,年代劇中的主人公,無論是周秉昆還是寬植都是最沒有出息的人。而正是這樣的最沒出息的普通人,反而贏得了觀眾最普遍的認同。正如梁曉聲對周秉昆的評價:“他身上有著中國老百姓最樸實的魂。”年代劇最寶貴之處在於,沒有自覺認同所謂“成功”和“好生活”的標準,而是講述“量力而行”(寬植)的普通人最樸素的故事和精神。一個人是否值得被愛,一個人是否成功,並不存在一套可被量化的評判標準。
年代劇的溫柔還在於:拒絕將主人公神化,允許他們也有無奈、脆弱的時刻,這是年代劇與觀眾最大程度的共情。比如,是選擇在時代浪潮中奮力搏擊,鑄就一首平民的史詩,還是過普通人的“小日子”,就這樣度過平淡無奇的一生?大部分觀眾肯定會選擇後者。但是,當跳出電視劇所製造的“情感容器”時,我們會發現,選擇權並不完全在自己手中,因為每一個人都被捲進了一個複雜的不斷變化的社會結構之中。在這個意義上,年代劇一方面充當了社會情緒的調和劑,另一方面也生産出自身的危險性,即可能削弱自身的批判性和思想深度。
《苦盡柑來》以愛純的詩歌旁白作為劇終:“至於那些時光,那些曾經如此青春和溫柔的時光。我們悔恨、感恩、也深深尊重。敬你所經歷的一切。”由此,年代劇的情感療愈功能得以實現,而其也成功搭建起與觀眾進行心靈對話的橋梁,這無疑是年代劇在當下極為重要的核心競爭力。
(作者為戴哲,浙江傳媒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