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海報
隨著短視頻成為年輕人的觀影習慣,近幾年,鮮少有紀錄片成為現象級爆款。那麼年輕人還愛看紀錄片嗎?答案是肯定的。只不過,主場遷移到了互聯網平臺。比如B站,成為國內紀錄片規模最大的出品平臺之一。此時的紀錄片,已經具備很強的互聯網特色,且瞄準年輕人的需求。
實際上,互聯網上的紀錄片定義變得寬泛了,一些視頻博主自發記錄、創作的一系列科普類、社會人文類視頻,也被業內人士評價為“就是紀錄片”。
今天的紀錄片,一直在進化迭代。
在普通中挖掘共鳴
當紀錄片《人生海海》在B站上線時,沒有人能預料到,它會收穫如此多的好評。它的題材不夠獵奇,就是城市餐飲服務業;描述的人物不夠特別,就是一群素得不能再素的城市打工人;記錄的內容,也是普普通通,沒有刻意拔高,也沒有過分渲染。但它觸動了大批網友的共鳴。在互聯網時代,網友們對紀錄片的期待、審美、訴求,是否發生了某種變化?
“城市裏的服務員就像房間裏的大象,明明存在卻總被忽視。”《人生海海》製片人王志強的這句話,道出了自己最初的創作動機。在多年製作美食紀錄片的過程中,他發現一個現象:鏡頭總是對準店主、廚師,美食可以從一個城市轉到另一個城市,但與顧客接觸最頻繁的服務員卻成了“隱身人”。他們沒有名字,沒有故事,只是“工具人”。這種觀察催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為這些“消失的群體”賦予姓名和尊嚴。
但他深知,純素人的題材面臨“流量”挑戰——憑什麼觀眾要花時間,來看和自己同樣平凡而普通的城市打工人生活?團隊在策劃之初引入三個關鍵元素:以知名餐飲品牌店為載體,滿足觀眾好奇心;借鑒《熊家餐館》《東京大飯店》等影視作品的群像敘事模式,雖然是紀錄片,但是設定了人生成長線,構建服務員、店長、後廚人員之間的關係羈絆;採用連續劇,通過六集內容形成完整故事鏈,增強觀眾黏性。
“我們想做的不是美食紀錄片,而是人的紀錄片。”王志強強調。所以當店長面臨中年職場危機,當服務員對著老家家人視頻淚流滿面時,觀眾看到的是每個在城市裏為生活奔波的自己、普普通通的自己,因為足夠的“普通”而共鳴。
兩個月的拍攝週期背後,是長達半年的前期策劃。為了讓素人放下戒備,導演組做出了一個非常規決定:正式入職這家餐飲店。他們通過面試、體檢,穿上工服擦桌子、傳菜、值夜班,與服務員同吃同住半個月。“當你和他們一起蹲在地上擦油污時,鏡頭就不再是闖入者。”他們在鏡頭前自然流露對孩子的愧疚,這些真實瞬間構成了最動人的片段。
後期製作更是一場拉鋸戰。第一集的初剪被推翻了3次,從最初想解釋“為什麼拍這麼一群素人”,到最終聚焦“城市打工人的重復日常”,團隊反復權衡、選擇。
觀眾的反應超出了團隊預期。比如,女兒生日時,服務員在家裏也自然而然、真心誠意為女兒唱起門店的“生日祝福”歌,彈幕裏“企業文化入侵家庭”的討論刷屏;而女性管理者深夜為家人落淚,又讓無數職場女性感同身受。這些被觀眾反復討論的“名場面”,有些在策劃之內,有些則是意外之喜。
平時雷厲風行的職業女性,被問及“為什麼不把家人也接到大城市來”時,突然泣不成聲。“我們想要她硬核職場形象之外的一面,卻沒料到是這樣的爆髮式。”
更意外的是店長的“滑鐵盧”。這位大城市雙A店長面臨一家門店關閉、評價降級,成為全片最大轉折。真實發生的戲劇衝突,比任何虛構情節都更有衝擊力。當觀眾看到店長深夜在辦公室獨自待著時,彈幕飄過“這就是我的中年危機”。此刻,紀錄片完成了從個體故事到群體共鳴的跨越。
北上廣大都市的普通生活,似乎已經熟悉到不需要記錄,刻板印象中,發生在這裡的紀錄片,至少角度要奇特一些,立意要新穎一些,才吸引人。但轉移到互聯網上的紀錄片,反而多了更多的普通人視角,原來“普通”本身,也能成就一種城市題材的魅力。
王志強在紀錄片領域從業八年,見證了《舌尖上的中國》的“上帝視角”,《人生一串》的“平等嘮嗑式敘事”,再到如今“替我流浪”的體驗式轉變。
“觀眾的好奇心沒變,但滿足方式變了。”他分析道。過去,紀錄片是“看世界的窗口”,官方出品的紀錄片普遍帶有“上帝視角”;後來,紀錄片的陣地逐漸轉移到互聯網平臺,於是同為美食紀錄片,《人生一串》仿佛是帶著觀眾一起擼串、嘮嗑,觀眾有一種“鏡頭在和我説話”的平易近人感。
到了如今,僅僅個人視角的敘事也已經不夠了。王志強坦言,長視頻用戶向短視頻流失的趨勢明顯,“其中自然也包括紀錄片”。看紀錄片的人群總體減少,這是不爭的事實。
而在這個趨勢中,願意看紀錄片的網友還呈現一種變化:他們既要有現實的“共情”,又要保持一定距離,“不能把自己虐到”;既希望長視頻保持足夠的完整度,區別於碎片化的短視頻,體驗到一種酣暢淋漓、有深度的精神之旅,又希望片子節奏快、包袱密集,能夠花費最少時間去獲得最大的滿足。
實際上,紀錄片的定義也開始變得模糊。有趣的是,王志強作為平臺官方製片人,向記者推薦了一串個人UP主的賬號,並且肯定道:“在我眼裏,這些UP主做的視頻,其實也算紀錄片,也是普通人視角的不普通記錄。”
《遊弋在風暴之中》海報
當紀錄片遇見個人表達
個人UP主製作的紀錄片水準有多高?流量有多大?答案或許超出想像。
在B站的視頻海洋裏,一部長達130分鐘的氣象紀錄片《遊弋在風暴之中》悄然創下了超高留存率。對於習慣了短視頻的觀眾而言,願意花兩小時在網上追完一部個人上傳的紀錄片,本身就是一個值得探究的現象。
這是國內首部聚焦氣象領域,並且真實記錄完整“追風”過程的紀錄片。兩個年輕人,用6年時間跨越十省,深入颱風眼,親歷氣象變遷,拍下珍貴的影像並獲得數據,同時也分享風暴知識,創新性地引入地理信息系統技術。有人説,它不僅填補了中國氣象紀錄片的類型空白,更以獨特的創作理念重新定義了互聯網時代紀錄片的形態邊界。
故事的起點可以追溯到2012年,當時還是學生的蘇鏑坷經歷了人生首場颱風“海葵”,並用相機把它記錄下來。攝影與氣象這兩條平行線,在2015年美國IMAX紀錄片《龍捲風走廊》中已經開始交匯。“美國人能把攝影機送進風暴,我們為什麼不能?”這個念頭像種子般在少年心中紮根。
2019年,蘇鏑坷拿到中國傳媒大學攝影專業錄取通知書,終於有機會將醞釀多年的想法付諸實踐。從長江洪水到颱風“煙花”“暹芭”“馬鞍”“梅花”“杜蘇芮”“泰利”“蘇拉”“摩羯”“貝碧嘉”等,蘇鏑坷和他的搭檔王路澄幾乎追遍了中國重大天氣事件。本科畢業時,他先製作了29分鐘的試水作《風暴之下》,片子在B站獲得46.8萬播放量——這個數字對於氣象垂類內容而言,實屬意外。原來大家對氣象的關注遠超想像。
今年,《遊弋在風暴之中》這部耗時6年打磨的作品,最終呈現出的不僅是風暴影像,更交織著兩個年輕人的成長軌跡與思考。
與專業製作公司動輒許多人的團隊不同,《遊弋在風暴之中》的核心創作成員始終就是蘇鏑坷與王路澄兩人。前者負責拍攝與駕駛,後者專攻氣象數據解讀。“我們最多不會超過四個人進行現場拍攝,”蘇鏑坷解釋道,“追風需要極強的行動力,人多反而成為負擔,風險也大。我甚至想過自己會不會面臨死亡。”
團隊的精簡特性恰恰成為創作優勢。大學師弟顏子力負責原創配樂,室友王宸韜參與策劃撰稿,特效製作由隔壁班的同學秦華勇完成,也保持小而精的合作模式。這種“熟人網絡”式的創作架構,既降低了溝通成本,又保留了強烈的個人表達特質。
“作為個人創作者,我可以輸出純粹的個人視角,而不必妥協于傳統紀錄片的風格。”蘇鏑坷説,他一開始就明確,絕不把片子做成《動物世界》那樣講述視角有點“端著”的傳統紀錄片。
而數字技術的進步也為個人製作震撼的視聽效果提供了可能。相比《龍捲風走廊》團隊扛著笨重的IMAX膠片攝影機追風,蘇鏑坷的裝備輕便得多:兩台攝影機、一個三腳架加一台無人機。這種技術加持的輕量化配置,使得今日的個人製作水準,完全堪比一個專業團隊。甚至影片的製作規格也達到了“滿配”,4K超高清畫面,全景聲,觀眾仿佛站在風暴中心。
更具個人表達特色的是“鏡頭在場”。影片刻意保留了手指劃過鏡頭的瞬間,甚至讓同伴拿起攝影機拍攝的場景入畫,時時刻刻營造一種“我在現場”的鏡頭語言,由此讓觀眾清晰感受到拍攝過程的真實性,形成獨特的沉浸體驗。這種個人化表達讓影片兼具科學嚴謹與情感溫度。當彈幕中頻繁出現“堪比災難大片”的評價時,背後是觀眾的認可——它既有震撼的視聽衝擊,又有個體Vlog式的親近感,更有科普的信息量。
為這部片子,蘇鏑坷六年投入幾十萬元,耗盡了讀書期間的積蓄。“如果交給公司或者專業團隊製作,沒有幾百萬元根本拿不下來,還未必能拍到這樣的效果。”他坦言,正是個人愛好驅動的低成本運作,才有了這部片子的誕生。
互聯網平臺為這種小眾創作提供了生存土壤。B站的彈幕文化成為影片獨特的互動場域。這種反饋機制讓個人創作者不再孤獨,也讓這樣的非典型作品得以突破圈層。
而蘇鏑坷本人,平時通過承接商業拍攝維持基本收入,用業餘時間投入心儀的創作。“如果去工作,就真的不能專職追風了。”他説。互聯網平臺、科技加持等,各種天時地利人和,讓個人視角的紀錄片得以誕生,也讓這樣一部中國人自己拍攝的氣象類紀錄片出圈。
真實的重構:
紀錄片的當代轉向
幾乎所有受訪者都提到一個話題:互聯網時代的紀錄片該如何定義真實?
影片有一些場景,因視聽效果太好反而被部分觀眾質疑“造假”,懷疑是不是用了特效。蘇鏑坷説:“我最自豪的就是,所有拍攝到的天氣畫面,那些仿佛大片一樣的畫面,沒用任何AI特效,全部是真實的。”
《遊弋在風暴之中》除了極端災害天氣,也講述了兩個人6年追風的故事。仿佛把“製作人的幕後花絮”放到了鏡頭前,剪輯成了一條故事線,有一定的“敘事”邏輯,反倒更加打動觀眾。它是真實的,但又運用蒙太奇的手法。
蘇鏑坷的搭檔王路澄,是氣象科普賬號“中氣愛”團隊中的一員。這是幾個喜愛氣象的年輕人共同組建的賬號,如今在全網積累了超千萬粉絲。
起初,王路澄從理工科視角出發,有點懷疑蘇鏑坷對這部片子的處理:這年頭還有人在網上看超過2小時的片子嗎?他還説,他心目中的氣象紀錄片,就是直接把拍到的氣象鏡頭串起來,“直給”就行,為啥還要剪輯一條故事線?
但從觀眾的反饋看,完整的作品就是需要一條把珍珠穿起來的魚線。極端天氣的震撼畫面是一顆顆璀璨的珍珠,而兩位追風者的成長線則是串起珍珠的線。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不僅要面對惡劣天氣的考驗,還要克服設備、資金等諸多困難。正是這份對氣象的執著熱愛,支撐著他們一步步走下來。觀眾跟隨著他們的腳步,見證他們在追風過程中的喜怒哀樂、失敗與成功。這種敘事方式,讓觀眾不僅能欣賞到大自然的奇觀,更能感受到追風者們的執著與堅守,從而更有耐心地看完這部長紀錄片。
王路澄直到看到鏡頭裏的自己時,才發現原來追風時他是這樣笑的。作為片子的骨幹成員之一,他在播出之後找到了新的自我。
官方數據顯示,自2016年起,B站累計出品了170余部紀錄片,播出5000余部紀錄片劇集。有《人生一串》《單挑荒野》《閃閃的兒科醫生》《守護解放西》等B站出品的爆款作品,也有《綠色星球》《地球脈動》《河西走廊》《大國崛起》等海內外經典作品,還有《你好,12315》《是壞情緒啊,沒關係》《兩岸家書》等新作,涵蓋自然、人文、歷史、科技、美食、動物等眾多領域。
紀錄片是B站的第二大專業內容品類,截至2024年底,B站紀錄片累計觀看人數達1.74億人次,累計觀看時長超5億小時。上B站看紀錄片,在彈幕、評論區互動,已經成為年輕觀眾的日常習慣。
它同時反映了當下社會對小眾愛好的包容和關注。在過去,像追風這樣的小眾愛好很難被大眾所了解和接受。但隨著時代的發展,人們越來越能接受各種小眾愛好,也更願意去了解這些愛好背後的故事。同時,短視頻平臺的發展為內容傳播提供了更廣闊的渠道,幾乎所有受訪的業內人士都認可,有些個人UP主的短視頻,可以視作“微紀錄片”,如果時長稍微長一點,“就是紀錄片”。
換句話説,未來,我們的“紀錄片”可以分佈式存在於互聯網平臺無數個人的視頻記錄中。
當被問及紀錄片是否會被UP主內容取代時,王志強給出了辯證的答案:“金字塔尖的內容永遠不可替代。”像《人生海海》《守護解放西》這樣投入高、週期長、需要企業或者政府部門深度配合的作品,仍是專業團隊的主場。
但他也承認,UP主正在侵蝕傳統紀錄片的領地。裝修UP主記錄改造過程,旅行博主拍攝人文觀察,專業類科技博主記錄各種小眾愛好,這些內容正在模糊“紀錄片”與“短視頻”的邊界。
當《人生海海》的最後一個鏡頭落下,徐斌重新站在門店前整理領帶時,螢幕上的彈幕漸漸密集。來自天南海北的觀眾,在別人的故事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它不提供答案,只呈現城市打工人的本來面貌。
當蘇鏑坷和王路澄在暴雨中相視而笑的瞬間被定格,那種對熱愛的純粹追求,恰是這個碎片化時代的注腳。
不必依賴龐大團隊,不必遵循固定範式,用真誠表達抵達更廣闊的人心。我們應該思考,在演算法主導內容生産的當下,我們如何呈現自己的時代影像,如何記錄自己的城市生活?(龔丹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