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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維中國動畫的“再覺醒” 《浪浪山小妖怪》的文化史意義
2025-08-20 09:37:56來源:文匯報編輯:劉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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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浪浪山小妖怪》將《鈴芽之旅》甩在身後,成為中國影史二維動畫電影票房新冠軍的時候,掌聲並不只是獻給一部暑期檔“爆款”,更是獻給整整65年的中國水墨動畫——從1960年《小蝌蚪找媽媽》的第一次魚躍,到2025年小妖怪的一聲怒吼。

  在“國漫崛起”幾乎等同於“三維崛起”的慣性語境裏,二維動畫長期被視為“夕陽工藝”——技術不如三維“先進”,市場不如三維“賣座”,美學似乎只剩“情懷”二字。然而,《浪浪山小妖怪》的逆襲,讓“二維”二字重新獲得文化尊嚴。它不再是被資本和時間拋棄的“前現代”,而是中國動畫學派在數字時代的一次“再覺醒”。這部影片的意義,不只是創造票房紀錄,更是把“探民族形式之路”的百年命題,從美術片時代的水墨、剪紙、皮影,重新寫入當代觀眾的情感結構。

  當小妖怪踏浪而出,我們看見的不只是一個IP的爆火,更是中國動畫學派在三維時代的一次“垂直突圍”——它宣告民族風格的現代化,不等於拋棄二維;工業體系的成熟,也不等於單向度的技術升級。

  年度現象與學派迴響

  “浪浪山”何以成為文化事件

  2025年國産動畫電影佳作頻出,《哪吒2》以非凡的想像力和視聽效果刷新著觀眾的技術想像,從而躋身世界電影史票房前五之列;《羅小黑2》則以番劇聯動模式打通次元壁,召喚著擁躉們去大銀幕前朝聖。然而真正讓社交媒體“二創”爆炸的,卻是一部看起來“返祖”的二維動畫——《浪浪山小妖怪》。更耐人尋味的是,它的觀眾畫像與《哪吒2》高度重疊:18-29歲佔比62%,女性觀眾佔比65.2%,這意味著,年輕觀眾並不是為“懷舊”買單,而是為某種“新民族美學”投票。

  中國動畫學派自誕生起,就伴隨著“技術—美學”的辯證焦慮。萬氏兄弟在《鐵扇公主》(1941)中第一次將“迪士尼式長片”作為對標物:42000張原畫、700余個分層賽璐璐片、1800米膠片,全部在上海一間不到60平方米的石庫門頂層完成。這是亞洲第一部長動畫片,卻暴露了“手工作坊”與“福特式生産線”之間的鴻溝——沒有垂直分工、沒有標準工時,更談不上可複製流程。

  技術差距直接決定了産能天花板,這種方式一年只能生産一部長片,且成本高達當時國産故事片的近五倍。於是,“中國動畫學派”自誕生之初,便不得不從“商業對標”被迫轉向“藝術自救”,為後來“美術片”時期的民族化埋下了伏筆。

  美影廠的《大鬧天宮》(1961)用12萬張原畫、4000余幅背景,將工筆重彩、民間年畫、戲曲程式一併融進70分鐘的放映時長,從而在倫敦國際電影節獲評年度傑齣電影獎。然而,當迪士尼在1966年便用複印技術完成《森林王子》的“線條轉印”實驗時,美影廠仍以“人海戰術”維持手繪精度,一張雲層背景需七位畫師同時落筆、歷時三天。

  技術停滯帶來的是産能危機,1979—1988十年間,全國動畫年均産量不足1200分鐘,而日本電視動畫同期年産已逼近五萬分鐘。“中國動畫學派”不得不由“國際對標”轉向“民族自保”,水墨、剪紙、皮影成為美學上的“護城河”,卻也在潛意識裏坐實了“二維=低産能”的刻板印象。

  2004年産業化啟動,三維動畫以“彎道超車”姿態成為“國漫”代名詞,二維反而被貼上“低幼”“低技術”標簽。這種“技術決定論”的敘事,使得水墨動畫在《山水情》(1988)後幾乎斷流,直到《浪浪山小妖怪》以“二維+水墨+賽璐璐”的混合工藝,重新激活了被塵封的美學基因——它不是簡單的“復古”,而是用數字分層技術讓水墨“流動”在賽璐璐線條之上,實現了“民族風格”與“工業流程”的和解,成為獻給中國水墨動畫65週年的最好禮物。

  這絕非偶然,是中國動畫學派“探民族形式之路,敲喜劇風格之門”精神在數字時代的“垂直繼承”。小妖怪那一襲袈裟,讓人想起齊白石筆下蝦殼的通透亮部,以數字暈染重現“一筆見濃淡”的呼吸感;浪浪山翻涌的雲海,借李可染積墨之法,堆疊出濕潤而沉厚的體積,卻在鏡頭橫移時化作可透視的立體長卷。更關鍵的是,美術團隊拒絕“博物館式”臨摹,他們用計算機技術,將每一筆皴擦拆解為向量節點,使得技術不再是對手,而是新的毛筆——水墨的飛白、破筆、積墨第一次擁有了工業級別的可複製性,也讓水墨動畫第一次擺脫了“手工作坊”的原罪,進入工業化生産的閉環。於是,1960年《小蝌蚪找媽媽》裏那動起來的齊白石畫作,終於在浪浪山的雲水之間得到回應。

  人民史觀與時代敘事

  小妖怪們如何打破“次元壁”

  從《大鬧天宮》裏石破天驚的齊天大聖,到《哪吒鬧海》裏割肉還母的悲情英雄,再到今日這四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小妖怪,中國學派第一次把鏡頭徹底放低,低到塵埃裏,卻照見了一條更壯闊的取經路——一條由無數普通人用腳板丈量、用血汗灌溉、用一次次“不可能”的反抗鋪就的人民史觀之路。

  在傳統西遊敘事裏,九九八十一難是如來與玉帝共同擬定的“天條流程”,唐僧是金蟬子轉世,悟空是補天石靈根,八戒、沙僧皆有前朝官銜,連白龍馬都是西海龍王三太子。取經,本質上是體制內部的一次“鍍金之旅”。而《浪浪山小妖怪》所做的,是把這套被權力壟斷的“宏大敘事”拆解、稀釋、再重組,讓一群被系統排除在外的小妖——考編失敗的豬精、被優化的蛤蟆、騙貢品的黃鼠狼、社恐的猩猩——成為歷史的第一推動力。他們不是“被選中的孩子”,而是“被剩下的孩子”;不是“天選之子”,而是“天棄之民”。然而正是這群“無名之輩”,在黃眉怪佈下的假雷音寺裏,以肉身對抗法器,以野草般的韌性對抗天條的金科玉律,最終完成了對“取經”一詞的重新編碼——取經不再是上層對下層的“任務派發”,而是底層對命運的“自我申訴”。

  小妖怪的艱難“妖生”並不抽象。小豬妖因“過度勞動”擦掉大王先祖題字而被追殺,像極了程式員因“過度優化”被裁員;蛤蟆精攥著“大王洞”腰牌不撒手,是體制外人員對編制執念的縮影;公雞畫師被甲方逼到第18稿,是創意産業中“剩餘價值”被榨幹的精準寫照。影片用喜劇外殼包裹異化勞動的尖銳內核,卻在每一次“笑點”背後留下一道更深的傷口。當黃鼠狼精為了貼合沙僧人設而強行閉嘴,當猩猩怪為了扮演悟空而克服口吃,觀眾在爆笑之後突然意識到這不是“角色扮演”,這是“身份剝奪”。然而,正是這道傷口,成了主體覺醒的起點。歷史唯物主義在此顯影,不是英雄創造歷史,而是人民在一次次看似微不足道的反抗中,改寫了歷史的走向。

  影片最震撼的一筆,是結尾處村民為四隻小妖立起的“無名廟”。沒有金身塑像,沒有御筆匾額,只有一副對聯:“恩從善念起,德自好心來。”這看似溫情的收束,實則是一次革命性的敘事顛覆,它把被正史忽略的“邊角料”扶正為“正文”,把被權力敘事貶為“難”的群妖,升維成“渡人”的菩薩。歷史在此被重新書寫,唐僧師徒走過的每一寸路,都曾有小妖怪用血肉之軀提前蹚平;孫悟空打死的每一隻妖,都可能是某個家庭的頂梁柱。更深刻的是,影片拒絕提供“逆襲”的虛假安慰——小妖怪們耗盡修為變回原形,沒有成佛,沒有長生,甚至沒有名字,卻贏得了比“真經”更珍貴的東西——人民對他們的記憶。這種記憶不是帝王將相的“青史留名”,而是村口老嫗的一炷香、頑童口中的一段故事、史書裏被刪去卻永不褪色的註腳。它再一次證明,人民不是歷史的“背景板”,而是歷史的“源代碼”。

  當孫悟空在片尾望見那面殘破的錦旗,輕輕一彈指送出四根毫毛,觀眾或許會想起《大鬧天宮》裏那根橫掃十萬天兵的鐵棒。但此刻的鐵棒不再指向靈霄寶殿,而是化作四縷柔光,落在四隻小獸的額頭。這不是“英雄救世”的延續,而是“人民自救”的接力,昔日大鬧天宮的孤膽英雄,今日成了守護無名者的老大哥。古典神話在此完成了它的現代轉型,從“超人敘事”到“群眾敘事”,從“個人解放”到“集體解放”。而真正的“西天”,也不再是雷音寺的蓮臺,而是每一個普通人能夠“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的現實土壤——那裏有不被優化的工作、不被異化的勞動、不被定義的人生。《浪浪山小妖怪》最終告訴我們,取經不是從長安到靈山,而是從“被歷史遺忘”到“被人民銘記”。

  文化自信與行業合力

  中國動畫學派的代際托舉

  《浪浪山小妖怪》不是一部單打獨鬥的作品,而是一座由六百餘人共同壘砌的“精神紀念碑”。碑體之上,既有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65年水墨傳統的厚重基石,也有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七名90後畢業生的新鮮肌理,還有常光希、周克勤、淩紓等前輩把《哪吒鬧海》《山水情》的手溫遞過來。影片以“民族性”為魂,以“工業化”為骨,完成了一次跨機構、跨學科、跨世代的“代際托舉”,讓文化自信不再是一句口號,而是一種可被量化、可複製、可延續的生産方式。

  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的名字,是中國動畫學派的第一聲啼哭,也是最後一道防線。這一次,它沒有停留在“監製”或“挂名”的安全區,而是把真正的“家底”搬進片場。藝委會由常光希坐鎮,他帶來的不是懷舊濾鏡,而是一整套經過時間淘洗的水墨方法論——如何用留白做情緒,如何用飛白做速度,如何讓一滴墨在宣紙上“呼吸”三次。周克勤、淩紓等前輩把當年《大鬧天宮》的分層賽璐璐、《天書奇譚》的工筆重彩拆成教學切片,供90後原畫師在數字引擎裏重新編碼。老青之間的“傳燈”,不是師徒制的手把手,而是把美學顆粒度拆到像素級,讓傳統在演算法裏繼續生長。

  影片的另一重托舉來自院校和其他動畫製作企業。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新媒體藝術與設計學院的七名畢業生成為“技術突擊隊”,他們把課堂裏的“數字水墨實驗”搬進工業現場——用AI演算法模擬宣紙水痕,用節點化工具復刻毛筆頓挫,讓“民族風格”第一次擁有了可批量複製的技術底座。學院與市場的雙向奔赴,打破了“學院派”與“産業派”長期以來的楚河漢界,讓文化自信不再是象牙塔裏的孤芳自賞,而是一場可被驗證、可被放大的社會實驗。影片片尾字幕中的數十家合作單位,自《哪吒2》起便已經為人們所熟知,這是中國動畫人自發的團結,更是一種為中國動畫不斷進步的集體“文化自覺”。

  影片票房突破5.73億元、刷新國産二維動畫紀錄的那一刻,《大魚海棠》官微第一時間發佈賀圖,圖中《大魚海棠》的主角托起小妖怪們超過自己。這張賀圖的意義遠超商業互吹,它象徵著中國動畫學派以“同盟”而非“孤島”的姿態面對市場。常光希先生親手繪製的祝賀海報則更具深意,齊天大聖遠遠望著四個無名小妖,目光不再桀驁,而是欣慰——仿佛在説,從大鬧天宮到走出浪浪山,中國動畫終於把鏡頭從“一個英雄”轉向“無數凡人”。這是一次自覺的“代際合唱”,前輩把火種遞過來,後輩把火把舉起來,整個行業在同一秒鐘完成了價值確認——民族風格不是包袱,而是資産;二維動畫不是夕陽,而是朝陽。

  《浪浪山小妖怪》的可貴,在於它把“文化自信”拆解成一條可落地、可迭代的産業路徑。

  從此,美學實現了資産化,齊白石的蝦須、徐悲鴻的馬鬃、李可染的積墨被拆成可復用的向量元件,民族符號第一次擁有了工業級精度;技術實現了標準化,從此AI水痕演算法、二維骨骼綁定、數字分層渲染,讓傳統水墨進入“數字流水線”;人才實現了梯隊化,從此老中青三代在同一套流程裏協同,90後在前輩的顆粒度上繼續細分像素;市場實現了協同化,老廠做美學背書,學院做技術攻堅,市場做渠道放大,形成閉環。這套路徑的價值,不在於它讓一部影片成功了,而在於它讓中國動畫學派第一次擁有了工業化的“可複製”的底氣,只要火種不滅,火炬就能一代代傳下去。

  《浪浪山小妖怪》最動人的一幕,不是高潮大戰,而是片尾字幕裏那串長長的名字:從82歲的常光希到22歲的實習生,從國有老廠到互聯網公司,從學院實驗室到院線排片表——六百餘人共同署名,像六百把鑰匙,打開同一扇門。門後寫著一句話——文化自信不是博物館裏的玻璃罩,而是一條可以讓所有人都走進來的路。老一代把路修通,中生代把橋搭穩,新一代把燈點亮。浪浪山很小,小到只能容下四隻無名小妖;浪浪山又很大,大到足以裝下中國動畫學派未來的全部火種。

  當小妖怪最終化作浪浪山的一滴水,順著銀幕緩緩滲入觀眾心底,我們才恍然聽見一聲跨越65年的迴響——它既屬於2025年盛夏的影院,也屬於1960年《小蝌蚪找媽媽》裏那尾擺尾的墨色小魚,1979年《哪吒鬧海》裏踏浪而來的少年,1988年《山水情》裏隨古琴遠去的白鶴。中國動畫學派用這一次二維的“垂直突圍”告訴世界:民族風格的現代化,從來不是“技術升級”的單選題,而是“美學自信”的必答題。浪浪山的浪,終將越過銀幕,匯入長江黃河,我們將看見一個更遼闊的中國動畫宇宙:那裏有水墨的呼吸、賽璐璐的線條、人民的史詩,也有工業的骨骼。那不僅是“中國動畫學派”的重生,更是它面向未來的成人禮。

  (作者陶冶,為暨南大學藝術學院/珠江電影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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